
一盘石磨的记忆
文/薛居美
石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乡村特殊的标志,也是农村院落里家族发展史的见证者,或兴旺发达或衰落颓废。
石磨,没有华丽的外衣,只是两块圆圆的一样大小的石头,确切地说是两截小圆柱,有能工巧匠在它所有能触摸到的界面上都凿上了浅浅的斜槽,分布均匀,像打开的一把把折扇,石磨分上下两层,互相接触的平面上有凿好的一道道的槽沟,上面一层可以转动,下面的一层被牢牢地固定在磨盘上,上面的一层有两个圆孔,小麦玉米大豆高粱都是从圆孔里漏下去被磨成细碎的粉末,然后就可以摊煎饼捏窝窝头熬稀饭煮菜粥养活着千家万户一代代的人,它从没有为自己留下一粒米或一滴水,尽管它总是张开嘴巴等待,就算是重合的缝隙里有一点点米水,也会被檐下窥伺了许久的麻雀洗劫一空。
石磨的最下面,时大磨盘,又叫磨台,磨台下通常是鸡窝,什么花豹子母鸡芦花鸡黄母鸡都围在大公鸡的身边,营造着它们的安乐窝。
风吹也罢雨淋也好,石磨的节奏一直都是很慢很慢的,石磨的日子总是圆的而且一样大,它的路到底有多长,怎么走,只有母亲知道,因为母亲没白没黑的用脚步量过不知多少遍,但无论怎么走总也走不出那个圈圈,石磨只要一动起来,旋律总是那老掉牙的哼呦哼呦声。
数不尽的大豆高粱玉米小麦都是在它那嗡嗡地哼呦声里被磨地粉碎,然后母亲把它做成香甜的美食填饱了我们饥饿的嘴巴。
石磨,曾是农家人的骄傲,是挥毫泼墨写不尽画不出的邻里之情,你听——
左邻说,我家的石磨好推,才安的,又轻快又省力,磨出的玉米面那才叫个好,以后来我家推磨吧。
右舍说,我家有汽油灯了,晚上一点着,磨道里可亮堂了,来我家推磨吧。
无论去谁家,主人都会热情地送到大门口,走远了,还吆喝着 ——再来啊,常来常来啊!
那热情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谁听了,心里都暖暖的痒痒的,艳羡不已!
磨道里留下最多的是母亲的身影,刚推完玉米面,又要磨玉米糊,磨完了麦子,又得推高粱或者大豆面,天天都是没白没黑的干,常常到深更半夜还不能休息,有些晚上我常常是在母亲推磨的木棍上或者磨道的墙根下就睡着了,至于什么时候睡在土炕上浑然不知,童年的许多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
四季依旧不瘟不火的轮回而且毫厘不差,黑夜白天也依然经纬分明,唯一分不清的就是——母亲的脚印,母亲的身影,反反复复地在磨道里画圆画圈,叠加重合,又重合又叠加,父亲在一家工厂里上班,很少回家,家里地里所有的力气活都靠母亲一个人支撑着;那些年陪她最多的是躲不开的星星月亮,吹不尽的风风雨雨;它们比我陪伴母亲更多,比我更多地目睹了母亲的辛勤劳作和冷暖饥寒。
石磨上那些一道道又深又锋利的石头槽,被一次次磨平了又凿出来,母亲额上的皱纹一天天变得更深更密,那里面刻着辛苦劳累,藏着酸楚和疲惫,藏着坚强的母爱和流淌的汗水,洗白了母亲所有年青的光阴。
每次推完了磨,母亲都要用一个小木块把石磨的上层支起来,再用笤帚扫一下,免得有落在里面的粮食发霉了,那样下次用就要费力气打扫,石磨不转了,就是空闲的时候,就变成了麻雀的天堂,我们孩童的乐园。
在弯弯绕绕的磨台上,可以读书写字,可以和伙伴玩扑克牌,也可以站在上面往下跳,还可以看哥哥支了竹筛捉来磨顶上觅食的麻雀,或者躲起来偷偷用弹弓打,有时候还能看两个哥哥利用磨顶和侧面的那些槽沟比赛磨土豆皮,有时趁大家不注意还偷偷地把手伸进磨眼里,看看能不能够到下一层。
总之,石磨在我们孩子的眼里是挺神奇的物件。
如今,在国民经济发展的浪潮中,农村的产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实现城乡一体化的过程中,多数农民不种地了,出去打工赚钱,有地种的也不种小麦大豆了,而且村村落落的人不推磨不推碾更不用起早贪黑的干活,天天都吃白面馍,母亲常说这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石磨彻底地走出了农家小院,有的人家把石磨卖给了收购的人,也有的把石磨放到院外不起眼的角落里,现在在农村还能看到石磨散落的影子,老家的石磨早就拆了,母亲不让卖,说要留着当个念想。
其实,在一些风景区,我们也经常看到类似农家小院的布局,里面里面就有石磨石碾的,有游客就喜欢在那里拍照。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长大,而且好像是眨眼之间的事,原以为要很久而且也要非常努力才行,也从来没有想到在自己成长的时候,母亲在一天天变老,腰弯了,背驼了,身体显然没有从前那么结实硬朗。
所有想不到的,不经意间已摆在眼前,成为现实。
就像石磨如今真正成了风景,成为了一种可触摸的物质文化,成为了一代人的记忆,它曾经是帮助人们咀嚼粮食的重要石器,它的那个时代像一幅悠长的画卷,无论辗转辛苦无论聚散离合,无论贫富悬殊,推推磨磨里,恓惶的童年,夏荷秋蝉都归了尘土和了泥沙,落墨黑白泛黄了记忆。
石磨,像一个奇特的音符,又像人生的一段路,像一个季节,它知春懂秋,经历过盛夏的雷雨无惧冬的严寒,厚重地来了悄无声息地离去,它像极了生活中多少的人和事,无论酸甜苦辣无论聚散离合,又无论多少的赏心悦事,都可以在石磨断断续续的嗡嗡响起呻吟里,一次次经冬历夏与姹紫嫣红开遍,酸酸甜甜之间,漫过遍体鳞伤的记忆可任意牵手与它有关的过往,也可以在那些与它有约的小时光里小憩,磨顶上磨盘上,都可以信手拈起——任云烟恣意散去任婉约翩翩起舞来,它的从容淡定让人相信,所有如意不如意都是缘聚缘散的另一种形式。
落霞向晚,拈露成霜。
母亲老了,再也不能回到儿时坐在她的推磨棍子上听着石磨的嗡嗡响声酣然入梦。
那段遥远的岁月,在印象里逐渐荒芜,曾经晴亮美好曾经楚楚心痛。
当时无可替代的石磨,我相信它的凹痕里也许有我曾经调皮的模样,那浅浅的横槽里也许沉淀着母亲年轻时的光阴,在途经岁月的长河里,愿与它一起生长成一棵倒置的蘑菇,或者化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青鲤,时而潜藏在流年的深水里时而跃然水面——永远灼灼其华潋滟时光。

作者简介:
薛居美,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芙蓉杯》《百姓文学社》《鲁中晨刊》及中国散文网,短文网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