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在一幅画里,画里有我亲爱的爸爸。
爸爸十一岁就随奶奶闯了关东,他记不太清爷爷的面容,爷爷去世时他还太小。爸爸常说,是他两个哥哥在家务农,挑起了全家的重担,才使他读完了中学又读的师范,毕业后去了政府办公室工作,二十八岁当了办公室主任,三十三岁升职为大区的党委书记(相当于现在六个乡)。
六二年的时候,有人搞科学试验,往晚春的玉米杆上插两根杏条棍,就能长出两个玉米棒。六三年的时候,全县要普及推广,我老爸说这是胡扯,一个根茎的养份不可能养熟两个玉米棒子。老爸拒不服从县长的命令,到了秋天,他管的区玉米大丰收,别的区公粮任务没完成。
但是老爸因此得罪了县长,县长想把他一撸到底,解了心头之恨,爸却蒙了不白之冤。县里派来了工作组,拼凑老爸的材料让老爸写检讨,老爸说自己没错。于是,让老爸上学习班学习,学不好不让回家。还发动群众开大会,揭发检举老爸的问题,有人揭发说住的公房大了几平方,有人说白糖票、奶粉票有人多给了几张,算是有些特殊化的问题七凑八凑还是不够治罪。

工作组来到了我家,见我姥姥长期住在我家,这回如获至宝:养活地主婆,是阶级路线不清。正赶上六四年的社教运动,老爸被定了罪:阶级异己分子。他被开除党籍,免去领导职务,去县城的石棉厂当了采购员,保留原工资。
我们一家七口人住在工厂家属宿舍,一间房子顺山墙一铺大炕,褥子是横着铺的,睡觉时脚是放在苇席上的。家里唯一的家俱是一对黑色的木箱子,是爸妈结婚时的摆设。但我们身处在工人阶级的质朴中,邻居们都待我们如亲人一样。他们不认为我老爸有错误,他们相信我老爸是个好人。
爸爸带我去过工厂的幼儿园玩木马,我看见他们早上上班时,全体人员立正高唱《东方红》,下班时排队立正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没多久,街上的宣传车大喇叭里有人高喊: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打倒封资修。很快,工人纠察队就来到了我家,勒令我们一周内离开县城。邻居们要求我们照一张全家福,留给大家做个纪念。这是我第一次照相。

老爸平反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工作五年就退了二线。老爸闲不住就养康贝尓鸭。刚开始的时候特别有兴趣儿,我们兄妹几个抢着起大早去拣鸭蛋,一次能拣一大筐,特别开心。
天有不测风云,因为当时的市场变化,没有及时掌控好,种蛋很快从一枚一元钱降到一枚一角钱,无法解决饲料的问题,最终把鸭子都处理了,亏损了一万多元,这下老爸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负"。
当时我小弟谈妥了一个女朋友,姑娘家听说我家有一万元的外债,这门亲事就吹了。一年后,我们兄妹五人每人出两千元,替老爸还清了债务,彻底拿掉了"万元负"的称号。

老爸六十四岁时又遇上了大难题,因为土产公司倒闭,在公司工作的老大和老四失业了。我当时是建设银行营业部的副主任,我家条件最好。老爸叫我回家来,商量一下怎么解决兄弟二人的生活出路。因此,老爸好几天没睡好觉,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向我说着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我第一次看见老爸掉眼泪,心里也很难受,就安慰老爸说:现在都干个体了,市场不错,混生活没问题的。我跟家人说,我能解决八万元的贷款,我们几个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干,您放心吧,没问题的。
我请病假半个月出去搞特产加工,半个月赚了五千多元,比在银行工作一年赚的还多。尝到了甜头,捞到了创业的第一桶金,我决定辞掉银行的工作,和家里人开特产加工厂。老爸帮我管钱,哥哥弟弟给我采购原料,我负责招工、生产、销售,红红火火就干起来了。一家人很快就摆脱了困境,奔向了小康的生活。
六十九岁的老爸,觉得力不从心,我就给他买了新楼住,让他回家养老。七十二岁的老爸,因我大哥离婚,对他打击太大,得了严重的脑出血。住院期间,我跑一千多里回家看老爸,我俩说了好些话,老爸却把我当成了我的小侄女儿,老爸糊涂了。我握着老爸长满老年斑的手,心里一阵酸楚,泣不成声……

哥哥回家照顾老爸,他需要人喂饭、换尿布湿、坐轮椅晒太阳,离不开有力气又细心的人。半年多爸爸又康复了,能出去散步、聊天、打扑克。因偶尓大小便失禁,就不能出远门了。我这才后悔没在老爸身体好的时候带他坐飞机旅游。我们对孩子总是比对老人好很多倍,其实是本末倒置了,孩子陪伴我们的时间多着呢,老人家的时日不多,说没就没了啊!
七十六岁的老爸得了第二次脑出血,再一次住进了医院,这次更严重了,一个多月不认识人,冷暖都是不知道的。恢复得好一点,我和他聊天,他说葡萄该熟了……亲爱的老爸,那是我们五年前的家里有葡萄架啊!再接着聊,他说樱桃树开花了……我亲爱的老爸,那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家的院子里有樱桃树啊!我握着爸爸痩骨嶙峋的手,泪如雨下……此时,我能为老爸做的,就是买一些进口药,给他洗一洗血管,清除血管垃圾,再用一些软化血管的药。

哥哥照顾老爸特别细心,天气好了就背着老爸下楼,用轮椅推着出去晒太阳。生命的最后八年,老爸无痛苦但也无幸福感地活着……我认为老爸的脑血管病和他受的打击太大有关,他经历的大起大落、反差太大,是特别损害精神,影响健康的。但是这些事情不是个人可以选择的。不过有些事还是和性格有关,老爸不该因自己的区玉米丰收,在听县长命令出了错的关头,谩骂县长,说县长瞎胡闹,拿老百姓的温饱开玩笑。这些话太刺激县长了,不收拾你还留着你。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胜者不要和败者叫阵,败也只是一年,权也没丢,还是有实力的。不要和权力人物较真,保护好自己最要紧。有些悲剧是可以避免的。总的来说六十年代荒唐的事、奇葩的事特别多,有太多的人受到了突如其来的伤害,也有很多人命丧黄泉。我们的遭遇都不是太坏的。
遗传基因太强大了,我从上到下没有一丁点不像父亲的地方,爱眨眼睛,生气的时候说话咬牙,低着头走路特别快。我爸爸的外号叫黑包公,我的外号叫黑牡丹。我特别得意我像我父亲。我因为父亲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最惨的时候下放到农村,他也得到了最质朴的农民们的百般呵护和尊重,他活得有尊严。而我从小就深深地体会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最清楚谁是好人,应该怎样善待好人。那些奸佞小人手大也遮不住天,天理自在人心。那些最质朴的工人、农民、教师,在我们家遭难的时候,给了我们最无私、最高尚、最难得的关怀和温暖,让我深深懂得:大爱在民间,大美在乡野,大道在至简。爸爸一生得到的最高赞誉是三个字:了不起;四个字:真了不起。亲爱的爸爸,如果有来世,我们还做父女,再享一世的天伦之欢!
爸爸这幅画,最让我心惊魂悸,迷惘困顿,让我心病难去,思绪难抑,让我很小就体味到了常人体味不到的人间百态,饱知人情冷暖,看清大多数人趋炎附势的嘴脸。这幅画伴我远行,也一直护佑我及全家安宁幸福!

(图片来自网络)



韩瑛:笔名、微信名是“长流水”。吉林省柳河县人,1963年三月出生,满族。曾在建设银行工作,1994年辞职从商,开办过食品进出口公司,在集团公司兼任副总裁,牡丹江市政协委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