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族
张瑞超

醒来,眼睛看到湖蓝色天空,倒扣在遥远的天上,几朵白云慢慢游弋。这是在哪儿?我分明记得屈膝站立的姿势,在高空玻璃栈道上,双腿颤抖。从我身边稳步走过一位长发飘逸的美女,和我对高空的恐惧形成鲜明对比。洪的眼睛一直追随美女的身影,就差点流口水了。洪是我谈了两年的男朋友,他敦实可爱温和又儒雅,每日里把我当公主哄,唯一就是太色,见了美女眼睛发直。他这个时候回头,把我的手从他手心抽出来,“学学人家,人漂亮胆还大,哪像你,胆小如鼠!”然后推了我一把。脚下百米深渊,有一股强大的地磁力,把我紧紧吸进去,我一声惊恐地尖叫,心一阵猛烈哆嗦,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定是从半空摔下来的,否则不会躺在草地上;摸摸脑袋,还在;动了动腿,还能动;腰有些疼,没发现皮外伤。万幸,没摔死。洪他在哪儿?他说,就是死也要在一起,他怎么不在身边?
我坐起来,身子底下的野草被我压扁,随着起身坐正,野草也逐渐恢复笔直的腰板,伸到脖子的位置。我大概是草丛里矮小的兔子,别人不会看到我。我朝四周望望,想辨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的视线几乎和野草持平,参差不齐的野草挡住我的视野。我透过野草的缝隙,看到高大威猛的云杉、银杏等树木,从粗壮的程度上估计有上百年,上千年的古树怕是也有。此外还有很多树藤缠绕在一起。
我判断这里是一处老树林,却从没来过。十几米开外,似乎有一处空地,从那里传来“哼哧哼哧”的野兽喘息声。我异常害怕,于是悄悄调整姿势,趴在野草丛中,拨开一道细缝,向外看去。
有五六只野兽,头上长角、麋鹿的脸、猪的身子、豹子的脚。看动物世界之类的节目是我爱好之一,不能算专家,三分之二的动物种类,我却了如指掌。可是眼前这个怪兽,从没在电视上出现过,类似《山海经》的古神话中也不曾记载。难道我发现一个新的物种,想到这儿,心情难免激动起来,一不小心把野草抓得“哗哗”作响。于是,那群野兽向我转过了头。
可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它们似乎在变身。
面朝我最近的一头野兽,它的脸部正在发生渐变,如同慢动作的玄幻镜头。头上弯曲的鹿角,像是旋转的螺丝钉,一点点拧进毛发覆盖的头顶;它好看的桃花眼,一点点向外凸出,鲜红如血,似乎要将两珠鲜血喷射而出,在凸出一尺左右后,开始漩涡一样回缩,颜色由红变绿变蓝,最后变成黑色眼球,镶嵌在银白色的水银中,双眼之上也已形成浓密的剑眉。
我只在三D影院感受到人变成野兽的可怕,从来没看到一头野兽如何在眼前真实地演变成人。我痴痴地看着,忘掉了自己。那野兽收起鹿角,变出一双明眸,接下来它的鼻子和嘴巴,变换不同的形状,一会儿是长长的象鼻子;一会儿是鼻孔朝上的猴鼻子;猪鼻子、狗鼻子也都一一试过,最终找到中正的人鼻子,以及一副薄厚均匀的红唇。那一脸的绒毛渐渐褪去,露出柔嫩光滑洁净的皮肤,整个五官凑成一张年轻小伙英气逼人的俊脸。
在这张脸上,找不到刚才麋鹿的影子。我再三确认,这是一张人脸,只可惜它脖子以下还是黑乎乎的猪身子。我发现它的身子也在渐变,变胖变瘦,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狗、一会儿像狮子。它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自己喜欢的一副身架。它最后选择了一个男性身体,不胖不瘦,六块饱满的腹肌。可笑地是,它还伸着豹子的手脚,整个形象不伦不类。毕竟是女人,我不敢睁眼看全男人的身体,于是羞怯地闭上眼睛。
我半睁着眼睛,发现它继续变身,手脚也不断变换成狗、猪、鸟等动物的四肢。我看得很明白,它的变身很痛苦,在极力寻找一副好皮囊,尤其是人的样貌。它痛苦地扭曲自己身体,在与自己进行激烈的斗争。看着它的残酷演变,我想人有时候就是一头看不出样貌的野兽。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感谢父母的恩赐,让我从生下来就是一枚小美女。
再次抬头,我看到它毛发的肌肤变成了鳄鱼皮,不一会儿才变成人类滑嫩的皮肤。此时,我不由惊叹,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真实的美男子,貌比潘安,比我崇拜的明星偶像还要帅几分。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种爱上的感觉,可是马上愧疚,见一个爱一个,我无法面对洪给我的爱情。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我也不例外,对帅哥毫无抵抗力。我努力纠正自己的感觉,恢复正确的认知:它刚才还是一头野兽,外表华丽装潢,掩盖了野兽的内在。
他朝我走来,腰间维系一株藤蔓,宽阔的叶子,遮住隐私部位。我趴在草丛中,一动不敢动。然而,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他从我身边草丛走过,被踩到的野草插进我的身体,我却感觉不到疼痛。
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我能看到他们, 他们却看不到我。如同穿了传说中的隐身衣。想到这儿,我慢慢站起身,并认真观察他们的变化。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大变身中,不曾知道暗地里有一双眼睛,将他们变身过程,一点不漏地录制下来。
我的胆子大起来,走到那群变身的野兽中去。他们千姿百态,形态各异,扭曲变形,痛苦的尖叫声,满意的微笑,全部展现在眼前,比任何演出都精彩。
我绕有兴趣地走到一位长相俊美的野兽面前,看那弯月峨眉,双眼皮大眼睛,小V脸,判断是想变成一位美女。可是后来的变身吓了我一跳,她的身躯竟然扭曲成一条碗口粗的大白蟒蛇。这不是白蛇白素贞横空出世吗?我马上躲在一边,却看见右边这位野兽的脸,奇丑无比,豆粒大小的眼睛、国字脸、厚嘟嘟的大嘴巴。既然是变身,何苦找一副猪八戒嘴脸吓唬人呢。好在他的身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一副男人的好身架,真真一个衣服架子。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喜欢他丑陋的面孔。铁拐李本来一个货真价实的帅小伙,在鸡鸣的最后时刻,不得已把灵魂安放在一副瘸腿歪脖子的乞丐身子里,太可惜。看在八仙的面子上,也就忽略不计。
看到另外一位,我差点笑出声,她长了一副娃娃脸,圆脸上分布着圆溜溜的眼睛和黑溜溜的眼珠,圆圆的小鼻子,圆圆的小嘴巴。长相可爱,忍不住让人愿意接近,只是短脖子、短身子、短胳膊短腿。她极力想调整出修长的身材,可是无论怎样扭曲变形,变出长颈鹿的脖子和腿,也没变出脖子以下都是大长腿的美女。最后她认了,用双手在胸前摆了一个心形,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弯腰对天对地对草木虔诚三拜,然后从我身边走过,穿过空地一直走到深林里去。

我回过头,想看看刚才的白素贞和猪八戒变身怎样。我苦笑不得,白素贞还在极力扭着身子向着黄金比例的身材努力,虽然身材匀称,却从上往下平铺直叙。她最后叹了一口气,满脸愁容,低头驼背从我身边走到深林中去。
而那长相丑陋的猪八戒,好端端一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背影,偏偏掉了半个胳膊,是在右边。他极力伸缩右胳膊,想变出一条完整的胳膊和手,却在胳膊肘上长出一双三个手指头的手。他愤怒地甩了几下,三只手甩没了,还是那半只胳膊。他“嗷呜”一声朝深林狂奔过去。
还剩下两只野兽,我已经不感兴趣,于是跟随变身的他们走到深林。那里比这里更吸引着我。深林中有一条土硬路,整洁干净,顺着路走过几里,前面又是一片空地,晃动着人群,还传来“哼呀嗨”有韵律的歌声。几处茅草屋散落周边,中间的空地上,几十个人手拉手,唱着我听不懂的歌,扭着屁股舞动简单的动作。他们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唯有下体的隐私部位用干草做成的草裙遮挡。像极了非洲原始部落的人们。在这些人里,我找到了刚才变身的白素贞、猪八戒、五短身材的小圆脸以及那位我看上的美男子。
原来,所有野兽在变身成人之后,是要来到这里欢庆。他们或高矮胖瘦、或美丽妖冶、或普通平凡,和我们今天的人类没有丝毫差别。这是变身后的人类族群,谁知道刚才还都是一群四爪着地的野兽,不,也就是动物而已。
动物的灵魂,人类的皮囊。无形的灵魂住在有形的身体里。仅此而已。他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人类始于非洲古猿,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蔓延到欧洲、亚洲、美洲。在那可怜的历史知识中,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是从今天的亲眼所见,颠覆了我对世界历史的认知。我真不知道,人族是由野兽裂变产生的。
我这样神游物外的时候,突然从身后奔过一个男人,他不是美男子,却也有几分姿色。他不避开我的身体,我还没来得及避让,他竟然从我身体穿过。我眼睛一闭,心里惊呼大事不好,然后又晕过去了。
“梦云,梦云,醒醒……”我的脸被一只手打疼了,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了洪,还有几个陌生的女孩,其中一个是刚才洪一直紧盯着的漂亮女孩。他睁着怪异的眼睛看着我,“至于这样吗,我不就是说人家漂亮,你就死给我看!”
看着洪的脸,我突然觉得他好像那个猪八戒,看上去人模狗样,其实一点都不靠谱。每次问他:在哪儿?他说在我楼下,其实他才开车出门。他说全世界的女孩都没我漂亮,可是他的眼睛一看到漂亮女孩,眼睛都直了。
我笑着说:猪八戒!
洪一脸懵!

作者简介:张瑞超,笔名三月、三月春雪。系山东省作协会员。有多篇散文和散文诗发表在《散文选刊》《奔流》《参花》《北方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等你春暖花开》、《瓜蔓上的时光》,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怪兽之神农架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