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步沙有句顺口溜说‘春种夏活秋剥皮,冬上拔着钉滚碶’!这是在打我们的脸, 在嘲笑我们八步沙人种不活树呐!”雒老汉微微红着眼圈,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悲戚,委屈地说 :“我也六十多岁的人了,黄土埋到了脖颈子,年轻时当生产队长,一辈子受人尊敬。现在为了看个树吵吵嚷嚷,被那毛都没长齐的崽娃子骂成畜生不如,还挨了人家的打, 我的老脸也没地方放了。”
我爹对雒老汉的遭遇感同身受,但不忍有之,不满意更有之。雒老汉的心情他能理解,如果老汉肯当时就告诉他这事,我爹有的是办法帮雒老汉去争回这个脸面。实在不行,还可以通过派出所解决。对于这样不知道大小的混账东西, 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一下。可是老汉悄没声息地不让人知道,还把林区撂下不管, 这是我爹不能接受的,无论什么情况也不该破罐子破摔。要是谁都有了这个心思,那八步沙还种不种树了?林区不管护,那种树还有必要吗?三分种七分管, 八步沙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自然地理条件限制了树木的生长,这是八步沙脆弱的一面,树木根本就不具备自愈能力,死了一棵就是死了,需要重新栽种,从小树苗再慢慢长大,这个过程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因此管护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雒老汉自暴自弃,放任树木被糟践而逃避不管,就尤令我爹气恼,所以就不得不批评他了。一番有礼有节的批评,雒老汉听得心服口服,可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低着头为难地说:“你是场长,说的也有理,这个批评我得接受。不过,今天来不单是这事,我还有事给你下话呀!”我爹很痛快地点头,又给雒老汉续上茯茶 :“雒叔,有难心事您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上忙的,绝无二话。”雒老汉迟疑了片刻,现在才发现我爹要比我爷爷还难对付,虽然没有一句重话,但就是让他不由得生出些胆怯和心虚来。不过,这两日来的憋屈郁结在胸,逼得他不吐不快。他深吸了几口气,借着茶杯的遮掩,眼睛看着脚面轻声说: “我想着退出呀!”此话一出,我爹和史金泉都十分诧异,相互看了一眼表示不可思议。我爹颇有耐心地劝解 :“雒叔,您这是啥念头?快收回去。莫说是我,就是老场长、我爹,还有其他几家人都不会答应的。”
史金泉接过话头,不解地说:“林场现在慢慢有了起色,我们正要大干一场,您老怎么能说退出就退出呢?是不是还为刘羊倌的事转不过弯来?那我带几个人去给您讨个说法去。”雒老汉站起身来再次阻拦,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几近哀恳地叫道 :“大侄子,你们还嫌老叔的脸丢得不够大吗?你们就让我清清静静过几天安闲日子吧!”史金泉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雒老汉,一扭身坐到旁边不说话了。我爹总算彻底明白雒老汉的来意了,看来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离开八步沙了。面对钻进牛角尖的雒老汉,我爹暂时还想不出怎么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只能选择沉默相对。雒老汉唉声叹气地蹲在长椅边上,似乎全身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的样子。

他语气沉沉地又申明 :“我是下定了决心走呀!”办公室里静静的,谁也不说话,火炉上“哧哧”冒着热气的水壶提醒主人水开了。史金泉平日话少,此时生着气更不愿意说话了。我爹掐掉手里的烟头, 走过去提开了水壶,又耐心拨了拨炉里的炭火,眼睛却瞄到了蹲着的雒老汉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看到这里,我爹心里顿时难受起来。他慢慢走过去,搀起雒老汉将他安置在椅子上,给他递上一支烟,极其诚挚地说 :“雒叔,不是我非要拦着,我知道您心里是舍不得八步沙的,这八步沙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哪个角落没留下您的汗水呀!去年几个叔伯相继离世,您就开始闷闷不乐,话少了,饭量减小了,精神也垮了。这些我都理解,我们大家跟您一样伤心。叔, 您是八步沙的功臣啊,怎么能打退堂鼓呢?”雒老汉拿烟的手一抖,默默低下头去。
我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来,那些场景里每每都有雒老汉的身影。在我爹的语言里,雒老汉的神思也飘向了从前。那个时候,六家人刚刚承包了八步沙,一到假期,几家的娃娃就跟着大人进沙窝帮忙干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可以说,这些娃娃们就是在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老哥六个挖的地窝铺简陋潮湿。沙漠不比别处,白日里阳光晒着窝棚能闷死人,一到晚上气温骤降,把人冻得直磕牙。老人们普遍认为女娃娃娇气受不得苦,所以每天干完活,早早就让各家的姑娘们回家去了,而男娃娃“泼皮”,可以留宿,地窝子就成了他们几个小子的游乐园。沙漠里没有什么休闲娱乐的游戏,大家打发时间的方式就那么几种,要么打牛九牌、要么喝上下五千年散酒侃大山,再不然就是扯了嗓子漫花儿,最高雅的活动就是磕磕巴巴地读报纸,但几个人都没有正经念过书,完整地读一篇文章简直不可能。因为有娃娃们在,酸溜溜的话儿显然不合适,喝酒又怕带坏娃娃,那就只剩下打牛九牌了。

牛九牌是武威的地方性纸牌游戏,俗语叫“掀牛”或者“挖牛”,三个人一局,余外还有数个“坐家”,大家轮流坐庄斗牌。现在有拿扑克牌来玩的,但过去的牛九牌都是专门制作,细长的纸质牛九牌或塑料牌上下两头用红色和黑色标明点数,中间绘以工笔人物肖像画,不同的人物对应着牌页的大小。最常见的就是水浒人物了,比如画了宋江的那张就是最大的牌面,俗称“天”,而一张 “天”配上八和十就能组成一个组合,叫作“一路摆”,用来吃掉由二三四组合而成的“一窝鱼”。牛九里头以“牛”和“喜”为主,牛是九,喜是五,又以两张以上的牛对和喜对,或者“三牛”“三喜”为赢得其余两家的决胜牌。当然, 如果你手里的牛和喜成了同花色的一对,就被称之为“母牛”和“母喜”,那便没有了威力,不顶用了……总之,武威人的“掀牛”独具地方特色,玩法和讲究变化多端、不一而足,独有一套输赢计算方式。
一人一张拿够了牌,雒老汉是头家,一看在手是一副“重天摆”和“三老虎”,可惜只拿了一张牛,没有可以赢人的东西,便说要扣牌。二家里坐着史老汉,底家是和老汉。史老汉不掀,和老汉应该有好牌,就很豪气地叫了“我掀”。旁边老场长轮到坐家,伸长脖子往和老汉的手里看,脸上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笑。底家要掀,雒老汉只能出牌。他先打出了一张“天”,这是最大的牌,自然谁也要不起。和老汉要了一掀,但没有接住,老场长就劝他放弃。和老汉挥挥手表示不服,仰着下巴又要第二掀。雒老汉嘴里念叨着估算二家和底家的牌, 思谋片刻又打出“三老虎”来,他这一把出得有些冒险,“三老虎”只有“三天”或者“三牛”才能吃掉,而自己前面出了“一扇天”,手里还有“一副摆”,“三天”就不可能了。看和老汉的架势, 莫非拿到了“三牛”?要是他真有“三牛”,那自己就必输无疑。结果二家不要,和老汉也拍起了大腿,“三老虎”是大牌,他只有一对牛,接不住。雒老汉放了心,眨巴着眼睛又说了一句扣,却挑衅地看向和老汉,问他还掀不掀了。三个人斗牌,另三个人当“坐家”观战,都劝和老汉不要掀了。和老汉搓着头为难, 但左看右看自己手里的牌势, 如果不掀太可惜,就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把手往地上拍了一把,表示还要掀。“他顶多就抱着一窝鱼子,还能有啥好牌?”和老汉很笃定地在心里说。雒老汉淡定地抽出牌,要甩到场子上时却憋不住了,得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把“一副摆”很有气势地摊明了。

几个老汉往里一看都笑起来,和老汉绷大眼睛不敢相信地说 :“你咋还有‘一副摆’呢?我这不是上当了吗?”老场长在一旁笑着说 :“我说叫你不要掀你非得再要,这回还掀不掀了?” 大家一致劝和老汉认输,和老汉也有些后悔,但还是不服气地问雒老汉接下来要出啥。雒老汉望了一眼二家里的史老汉,笑着说 :“不论我出啥,你也没机会了。我一张花十交给老史,你还敢再掀吗?他手里肯定还有‘一扇天’。”史老汉点头,亮出他的牌,果然手里还有一张“天”牌,除了这个还拿着两窝“鱼”, 还有一组小三副。和老汉也把自己的牌亮明,原来他连小三副都不吃,就指着一对牛抓牌,再有就是“四喜儿”。和老汉指着自己的牌让大家看 :“你们说,这个牌不掀,直接扣掉能甘心吗?”大家都笑起来。和老汉认输,起身去做饭,还满脸可惜地说 :“你说轻易能拿上‘四喜儿’吗?我是拿了个头家牌啊!如果是我的头家,你俩就输得连明儿个的饭都承包了!”老汉们笑得前仰后合,雒老汉咧着大嘴笑得最嚣张:“我就是等着叫你掀哩,不然这会子做饭去的就是我了!”新的一轮又开始了,和老汉去拿锅做饭,其他人继续热火朝天地玩。老汉们掀牛的赌注往往是谁输得多谁做饭,其次是去巡林。沙地里划道道计数一目了然,几把过后,总输家就垒石块搭灶,开始给大家做晚饭,晚饭后第二个、第三个输家就骑着毛驴到八步沙深处巡林。
六老汉们就是这样在大沙漠里自娱自乐,认真地守护着他们辛辛苦苦在林子里种下的树木,还有红柳、骆驼刺、花棒等适合在沙漠里生长的植物。八步沙的伙食主要是各家摊份子拿来的面粉,还有清油、土豆、酸菜。这些东西都是大家轮流背进沙漠里的。几个大男人本也没有什么高超的厨艺,胡乱揪了面疙瘩下锅,竟也能做出一顿香味四溢的晚饭来,大家把这个饭叫作“手把揪片子”。娃娃们吃得尤为欢实,直言比家里头的饭香。只可惜沙漠里风大, 一碗饭吃到底,碗底上就积了一层沙粒。饶是如此,六家人没有谁喊过苦、喊过累,各家的娃娃、婆姨也没有谁哭着喊着不让当家人去受那份罪,反而是只要空闲了就背着米粮送来。

那个时候的八步沙里,经常有这样的情景 :毛驴车在前面缓慢行走,车里拉着铁皮水桶往沙窝里运水,娃娃们打打闹闹,撵着驴车在后面接水喝……我爹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春天,雒老汉和我爷爷进沙漠巡林,一去就是七八天杳无音信,把家里人都急坏了。于是大家自发地发动所有人去找,在沙漠深处发现他俩昏倒在了沙梁背后, 再晚去一会儿, 他们就渴死在那儿了。原来,他们发现了一株野生的白榆树。那是一棵半死的白榆,一条腿粗的树因为干旱少雨快要干死了,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事情。两个人就把他们喝的水全浇了那棵白榆树,而自己却渴得再也走不动了……“是啊,那株白榆树现今成了我们进沙漠的指向标,看着它就能辨清方向, 不会迷路了。”雒老汉的思绪久久沉浸在那些难忘的记忆里,颇为向往的神情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我爹语重心长地说 :“雒叔,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您现在却突然提出要离开,我是怕您将来后悔啊!您刚刚还说你们用自己喝的救命水救活了那棵白榆树,怎么还想着要离开呢?八步沙的绿色是你们用青春和汗水一步一个脚印地浇灌起来的,您要是放弃了,等于放弃了以前所有的付出。就为了一个淘气的刘尕五,放弃您付出一生的心血和承诺,值吗?”谁说不是呢!
雒老汉在留恋和留脸之间犹豫不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垂头不语,烟雾缭绕里,一张黝黑的脸沧桑而痛苦。我爹叹了一口气 :“雒叔,您再想想。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雒老汉蓦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盯住我爹问 :“别的办法?那……那我让兴国来可以吗?”办公室里凝滞的气氛顿时活跃开来,史金泉望了我爹一眼,脸上绽开了笑 容。我爹呆了呆,继而又愉快地笑道:“可以啊,太可以了。雒叔,兴国来可以,但您也闲不下,还得做咱们的顾问呢!”雒老汉神情舒展,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全然放松,难得有了点欣然的笑意, 摇摇头说 :“我老了也干不了啥了,兴国来就好了嘛!”说着起身往门口走,脚下也有两分解脱了的轻快。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超出了预期,天知道我爹心里有多么喜悦。一个年轻人的加入不单单意味着接班和延续,雒兴国可是地地道道的高中毕业生,八步沙林场太需要有文化、有知识的新鲜血液了。史金泉跟我爹一个心思,他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了雒老汉这个决定有多么令人期待。雒兴国能来,那就是林场的新生力量。我爹和史金泉之所以对雒兴国的加入充满希望,是因为仅仅靠自身经验已经跟不上林业科技的发展需要了,新技术的应用把文化的重要性凸现了出来,林场正迫切需要一些像雒兴国那样有知识的年轻人。我爹高兴地追出去,冲雒老汉的后背喊:“雒叔,让兴国明天早上就来报到,春季造林马上就开始了。”雒老汉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拐出了场部大院。
五 挣扎
雒兴国今年 20 岁,在县里读高中。去年高考时,离录取分数线差了 23 分, 复读了一年,今年终于考出了比上一年更好的成绩,可分数线也相应地提高了, 他又一次没能考上大学。小伙子有些心灰意冷,干脆赌气不念书了,跟着村里的副业队去邻市打工,半年下来受了些苦,不但把心气儿磨平了不少,还把原来麻秆似的书生身体锻炼成了满身肌肉的棒小伙。雒老汉对此也准备认命,打消了让儿子继续复读考大学的念头。只是, 雒兴国上学时, 有个女同学跟他要好,人家虽然也名落孙山,却去了村小学当民办教师,雒兴国就怕那女孩子因为自己安心当个农民而看不上自己了。可实际上,那个姑娘不是“势利眼”,昨天两个人遮遮掩掩着见了一面,姑娘告诉他,自己并不在乎身份,只要他懂得上进就行,还支持他今年到新疆去打工。听说那里的工资高,雒兴国想着多挣点钱,将来也好向人家提亲。真是计划不如变化,盘算好的事情全都被他爹打乱了。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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