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塑料藤椅
文/余嘉萱
前方的交通灯转红了,坐在驾驶座的妈妈抱怨了声,显得有些焦躁。每天都得花时间卡在这条路上,我想即便是再有耐心的人也总有不能忍受的时候吧。这条大路连通了数不清的小路,四面八方,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所以每到繁忙时段,这条大路总会被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辆挤得水泄不通。每每在这时,我总会不自觉地往左边的车窗望去。那是一间毫不起眼的店,就像一株野草默默地矗立在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里。今天,我又向它望了过去,它还是那样地平凡而普通,但我知道,今天的它和往常有些不同。
“妈,摆在门口的那张躺椅不见了。”
“被丢掉了吧,那么旧了,哪能卖的出去,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对呀,想想也是,这种用五颜六色的塑料藤做的躺椅也不会有人想要了,说不好现在的小孩压根连这种样式的躺椅都没见过吧。第一次看见那家店门口的躺椅时,心里先是感到厌恶和害怕,但后来却渐渐地被愧疚感所取代。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有些事是即便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也忘不了的。就像我外公那干枯在脸上的泪水化成了冰锥,在我的心上划出了一条丑陋的弧线。
以往每每要回外公家的时候,心里除了因为能和同龄的表弟一起玩耍而感到兴奋雀跃之外,还有害怕。外公最讲重的就是纪律和态度。他不喜欢我们这些成天闹哄哄到处乱跑的毛小孩,更加忌讳女孩子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一样在外面到处乱跑,而我恰恰就是那颗插在他心头上拔不去的钉子。从小,和我年龄相仿的玩伴大多都是男孩,也正因为如此,我从小就像是一个假小子。我钟爱于那些在我眼里看起来帅的不得了的裤子,我喜欢像那些男孩子一样,在附近的沟渠里抓孔雀鱼,在午后拿着自制的手枪和他们一起玩警匪游戏,喜欢不顾仪态地蹲在地上打弹珠…….。我想,当时的我在外公心里应该不知道被千刀万剐多少次了吧。话虽如此,但奇怪的是外公他却从来没有责骂过我,只是偶尔看见我嘴上念叨几句。直到后来我长大了,外公已经过世了的时候,才从同龄的表弟那里得知,小时候的他因为总是带着我到处乱跑的缘故,在外公那里挨了不少打。
他总是那样拘谨而严肃,就像一块石头,又硬又凉的,不懂得何谓温柔浪漫。他眼里容不得一丝错误,更不能容忍那些为五斗米而折腰的处世态度,他就像是历史上描写的那些宁愿为了名节道义而切腹自尽的日本武士。至少,在我9岁以前的记忆里,我外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老家的正门前面大约100米,有着一间用砖头砌成的小型红十字医院。医院的篱笆外有着一排金黄色的芒果树,那是当年我们这些毛小孩玩躲猫猫的最佳藏身之所。在这些芒果树里,我最喜欢医院小闸门边的那颗芒果树。那颗芒果树太老了,早就已经结不出果了,但是里头横生的枝桠和浓密的树冠却让这颗芒果树的内部形成了宽大的空间。我喜欢独自一个人待在我的这个秘密瞭望台里,透过树缝,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医院病房里的情景。
住在三楼病房里那位车祸的小孩可以走路了……
住在二楼的姐姐病房里多了一位婴儿…….
三楼大婶的眼睛好像又看不见了…….
今天四楼光头佬的病房里很热闹,只不过为什么他却只是静静地盖着被子不说话……
接着芒果树下传来了一阵阵的咳嗽声。
我低下头,用极度不自然的姿势朝树下看去,差点就吓得我从我那天然的秘密瞭望台里摔了下来。坐在树下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我家的那块老石头。要知道,小孩子可是被禁止独自靠近医院的。我卷缩着身子,小小的额头溢出了一滴滴的汗水,生怕被外公发现。
外公靠着树干坐了下来,然后不知道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小小的一把,放在手上用衣服擦了擦,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嘴边。惬意的口琴声顿时充斥这个苍老的芒果树。这首曲子是外公最喜爱的望春风,听妈妈说,外公7岁的时候就随我的太公和伯外祖父从中国飘洋过海来到南洋,但是伯外祖父不幸地在旅途中过世了。落叶归根,是外公一直以来的一个梦,但在那个年代,太难了。口琴声不知何时停了,我看见外公不停地用那布满老茧的手掌来回地擦拭着脸庞,我看不见他在擦拭着什么,但我知道,那天的外公有些不一样。
在我9岁的那一年,外公中风了,连站也站不稳了,只能躺在用塑料藤做的躺椅上。他就像一个婴儿一样,说话咿咿呀呀的,嘴里的饭常常从嘴角旁漏出来,甚至到了最后连最基本的自理功能都失去了。
“干脆直接送去老人院吧,这样下去我可没办法。”
“三嫂,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话呀!”
“那你们来照顾啊!人是在我家又不是在你们家。大姐,不是我要说你,你有时间关心你的有钱家翁,怎么不来关心你中风的阿爸。”
“三嫂,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不在的时候你是怎样苛待阿爸的!你之前会同意让阿爸继续住这里说白了也不过是为了这间房子!”
方言的咒骂声在整个客厅里此起彼落,我转头望向外公,他就像平时一样,像一具会呼吸的木偶静静地躺在那张五颜六色的躺椅上,脸部没有任何的表情,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眼前被相框框起挂在墙上的老伴。我瞄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铁口杯,杯里是空的,有几只黑青色的家蝇在杯口上跳着轻快的探戈。
“三表哥,外公杯里的水没了。”我朝正坐在外公身旁打电玩的三表哥喊了声。
“哎呀,我妈说别让他喝那么多水,要不然尿痛一下满了,多麻烦。”
“可是,外公他很久没喝水了……”
“要不然尿痛满了你就负责拿去倒啊。你平时不是光看着就觉得恶心想吐吗?有本事的话你就不要光觉得阿公可怜,你也住在这里一起来照顾他看看。”
我低着头,脸上有些发烫。临走回家前,我把杯子重新清洗并装满了清水。但是我知道,我填满了那个冰凉的黑色铁口杯,却治愈不了我外公那颗凉透了的心。
外公走的那一年,我13岁。他走的时候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无袖背心,紧紧地盖着那双空洞的双眼,安静地躺在那张塑料躺椅上,黑蓝色格子的四角裤滴着还没干透的尿液,杯子里的水依旧空着。靠近眼角的地方,有一颗闪亮的白色珍珠滑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外公流泪,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欢喜还是伤心的泪水。我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地拂过外公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庞。
我记得塞缪尔巴特勒说过,一个非常喜爱钱财的人,是很难在任何时候也同样非常喜爱他的父母儿女的。这二者仿佛就像上帝和财神一样,形同冰炭。直到今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外公当初拥有的不仅仅是一间老房子,而是一笔数不尽的财富,那么桌上的铁口杯是不是永远都会装满着甘甜的清水。

作者简介:
余嘉萱(jia xuan yee),女,出生于马来西亚,目前就读于上海大学音乐学院表演系,是一名大一的在华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