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吴颖
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起得比平常要晚些。
没来得及看昨晚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层薄雪,在我穿着单衣缓缓推开窗户向外窥探的时候,一股凌冽的寒风从缝里透过来向我道声早安。
红色的瓦片因惹了岁月的尘埃变成深浅不一的红褐色,颇具特色的三层小楼鳞次栉比,都在屋顶处支起一扇扇阁楼小窗,带着红顶白缘的帽子肃然伫立,在周围不远处的蓝色的或白色的幢幢高楼的包绕里形成了一小片视野的开阔。
不知道何时褪去衣装的杉树和梧桐只剩几片焦黄的枯叶在枝头摇摇晃晃, 一不小心就失足跌落在略微有些泥泞的街道两侧,它们只能等待着,被扫帚枝丫和铁铲裹挟着扔进一堆同是冬的副产物里,彼此嫌弃又不得不紧密贴合。
它们都在静静地相伴。
我不舍地收回搜寻白茫茫的目光,在合上窗响起的那声“哐当”里又觉得自己可笑。
大抵南方人对冬天的期待就在那翩翩从天而降的白色精灵上,小小的一片捧在手心里又生怕它融化,不知如何是好。倘若我是个北方人也必定会对此怀着怜悯笑出声来。
总会有不被记得的遗忘就像凭空消失的积雪,晚起的人会质疑它的存在,过去的存在不被延续到现在,我的眼前依然只是或高或低的楼房和秃了顶的乔木。
它们春夏秋冬长长久久地在那儿,消失的是特别的。
我一个人坐在寝室里发呆。我大抵是不喜欢冬天的。街上的行人全副武装,大多匆忙——裹着大衣戴着帽子,把脖子缩进围巾里,把手藏进口袋里,只露出半垂的一双眼睛,低垂着头,快步疾走。
我也是众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中的一个。
我安心于这样的装扮,看起来很暖和。我埋着头加快小步,和我擦肩而过的不只是迎面咆哮着涌来的凌冽的风,还有同向的和不同向的行人,他们带着自己刮起的风,被卷集,从身旁呼啸而过。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现在统统如不认识一般,只盯着脚前的一小段路,向不同的方向匆匆奔走。
我实在困扰于这样的着装,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想揪下帽子,扯掉围巾,拉开棉服,好让自己得以大口喘息。
我肆无忌惮地吞吐,大口大口地咽下氧气,我想那一定是我最贪婪的模样。
打开手机聊天软件里的列表,发现里面的姓名早已达到三位数。这些年表面上从内向渐渐变得开朗,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一边往前走,一边挥手作别,同行的人似乎并没有因朋友的基数变大而有所增加。那些静静躺在列表里的姓名,那些名字的主人,不记得在某年某月的某次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曾经可以说悄悄话的人更新了动态才发现她如今已是“女大十八变”,某段时间的相谈甚欢最终以彼此长久的沉默结尾,有素未谋面的陌生朋友,只存活在收到点赞的片刻时间里……
指尖在屏幕上的划动,又会划走多少尘封的记忆继续深埋,而世上似乎也果真有错过的雪花一样毫无痕迹的消失,于你没有留下一点印迹。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夏多布里昂的碎镜子》里的这句话:“就像在被自己摔碎的镜子里看到少年的憧憬,而在镜子的背面,满足的愿望随即被遗忘。我们本可以不同吗?还是在荒原本无方向可言的漫游中徒然地奔跑,自以为在前行?”
我们本可以不同吗?还是徒然地奔跑自以为在前行?我蠕动两片唇瓣无声地重复,窗外一片肃然,然而立交桥上仍然川流不息,鸟儿啼鸣也没有变得迟疑,霓虹深处的不夜四季如常。
我没有答案,也乐观地认为找不到答案。在本无方向可言的荒原漫游中漫无目的肆无忌惮地奔跑,不管前行与否,却是让人憧憬的。
眼前的红房子被四周的高楼环绕,我也被红房子围住。如同仰头观望四角的天空,我也仰着头呼吸。可这样的姿势着实难看,而且辛苦。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张大的鼻孔和扇动的鼻翼,不让它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下,又不得不努力踮起脚尖往上够。如果你有长时间的踮脚尖的经历的话,你会知道这实在算不上是舒适的一种姿势。
楼前的那排梧桐长久地缄默着,它们与彼此为邻又单生出一种孤寂,连带看着它们日日缄默的我也生出同情之心。
这一年最后一月的最后一天,我因晚起错过了一场或许本就不存在的雪景。
这一天之前,我已错过许许多多。
我隐隐觉得这哪能算是错过呢,它们本不该在我一刻不停止流逝的生命留下印迹。于我不存在的事像远空里我极目远眺也望不到星子,无穷无尽地散布在宇宙玄妙的时空里。我的存在与它们的不存在并存。
手机闪起蓝色的光点,我点亮屏幕,是那个人的头像。
“今晚咱俩打电话一起跨年吖”
看着她发来的那张图一脸傲娇,我冲着窗外透亮的天空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咧嘴一笑。
“好呀”
此时风惊起一片飞鸟,鸟飞上枝头变成了树叶。行人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发出“哈哈”的两声轻笑。

作者简介:
吴颖,笔名:叶苏钦,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在读学生,文字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