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散文)
作者: 滴水莲

那天中午吃饭,我细细打量着娘。可以说我很久,或者说从来没这样坐在桌子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如核桃一样满脸的皱纹,眼睛被眼皮遮住一半,灰蒙蒙的看着手里的饭碗。嘴里咀嚼的食物,是没有牙的状态,上下左右地动着。下嘴唇包着上嘴唇就连蒜头一样的鼻子也跟着动,几乎没有几根黑色的花白头发,明显地露着肉色的头皮,在脑后挽着一个疙瘩鬏,典型的山东老太太。这年代已经很少见到谁还会梳这样的发饰,娘说一辈子没剪过短发,都是一点点掉成这样稀疏的。八十三岁的娘苍老得怎么这么难看,此情此景让我的心犹然升起一股寒酸。我没有见过娘年轻的样子,我想她年轻时也不会好看到哪去,就像我从来就自卑自己的长相,如果娘漂亮女儿能不漂亮吗?我在想人怎么就会老成这样呢!
她看不清夹菜,只是把筷子伸到眼前的盘子里胡乱的夹到碗里,然后再就着饭往嘴里扒拉,很多时候菜会掉在桌子上,我们谁看不惯了,就会给她夹几筷子,她常说给她自己盛一个碗省得我们给她夹菜,这就是我母亲吃饭的样子。她走路的样子更叫人寒心,整个身板完全是弓字型,我们都让她挺起来,但她走不上十步八步的就又滑了下去。我记事的时候,娘的背就是弯的,那时候只是没这么的严重,走起路来也比较快。我记得儿时趴在娘宽厚的背上摇摇欲睡的情景,是多么的舒适与幸福。但那段路程是那么的短暂。娘说她的眼睛是烟呛的和眼泪烫伤的。我也记得小时候家里做饭常,常是满屋子的烟,娘被呛得眼泪巴汊。我不知道父亲怎么就不把锅灶弄得好烧点,主要是冬天特别的冷,又不能开门做饭,一进屋连烟带气什么都看不清。那时候的耗子也特别的多,破土房到处都是耗子洞,炕和烟筒根儿总会被耗子倒的土埋上。做顿饭娘呛得眼睛里总挂着眼泪。直到九三年的时候家里盖了砖房才好。再就是娘失去了我二十二岁的哥哥,五十八岁的大姐,七十一岁的父亲,母亲得有多少眼泪流经,什么样的眼睛还不哭瞎!
娘现在最大的依靠可能就是那造万物的主了,无论她坐着跪着躺着都在不停地祷告,她的祷告语无伦次,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词语,但她从内心里祈求主能赐她及她的儿女平安健康,和她能看得见的一双眼睛,我相信全能的主,一定会听见她这没有规范的祷告。
娘在我这里了住了三个冬天。起初她是说什么也不来的,是她的女婿硬把她接来的。头十几天娘可真像笼中的鸟住的那样憋屈,我们给她找到了在一个楼道里信教聚会的地方,这回她可来了精神头,而且还有比她大两岁的老太太唠嗑,也就不再感到憋屈,慢慢的也就顺过架儿来了,就这样她喜欢上了我的家。但她还是说:姑娘家到啥时候也是人家的家,不能住一辈子,只能是串门的地方。去年冬天有一次她说:这就行了,在这住两冬天了你也算尽孝心了!唉,我这八十多岁了还住上楼了,也值了!过年儿能不能来不一定了,不知还能活到那时候。娘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凄凉。我说别啥都说了,冬天时再接你来呀!
真得感谢上帝又让她在我这住了一冬天。但娘真的是明显比去年老了,有两次夜里她居然没走到卫生间就尿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我没好气地数落她,怎么不早点下地,娘像犯了错的孩子说:我感觉有尿了就起来了,谁知没走到地方就尿出来了,憋都没憋住。她说着自己拿拖布去擦,我厉声道:别使拖布!娘把拖布放在原处,回床睡去吧,我控制不住的对她。我找了个破衣服用脚踩着擦,之后戴上胶皮手套把它扔到垃圾筐里。我回到床上,娘还解释着并说:我说不来呗非叫我来,来这多恶心人,明儿送我走吧,老了不中用了。我不耐烦地说:睡觉吧!说没有用的干啥!在我迷迷糊糊的睡意里,我听到娘轻轻地恻身轻轻的哀叹。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横她。又不是有意的。后来又出现过几次这样的情况,我没说什么默默地擦了,我只是感到母亲真的衰老了。她依旧歉意的解释着还说吃了这药咋不管事呢!娘在这里没断了吃药,管尿频的管咳嗽的,她总是说吃了这些可别买了就好了。然而吃了那些还是不见好,她看我又买回药来就说:光吃药吃多些了,也不管事,得好好祷告才中。我用眼睛抹搭着她说:你哪天不祷告啊,当啥了,啥病能一下子好啊!她常在夜里咳嗽,她怕吵醒我们就坐起来,嘴里就会轻轻的呼求主,别再让她咳嗽了!
有一天,我出去买菜,当我回来时发现她正坐在门外的楼梯上,我说:你怎么坐在这?她说:我出来看看,门就一下子关上了,开也开不开了。我立时气就上来了:不让你出来不让你出来你偏出来,我不是让你在屋等我回来开门吗?你出来干啥?
我要是万一没带钥匙可怎么进屋!我没好气的翻着兜子,幸亏我找到了钥匙。我一边开门一边训斥着她,她嘟哝着跟着我进屋来。再往后家没人就别出去,我这是带着钥匙呢,要是没带钥匙,
进不了屋可咋整,不耽误事吗?就在屋里好好的呆着呗,出去干啥!可气死我了!我好像过份了点磨叽起没完,我气乎乎地边往出掏菜,边不停的说着她。娘已经回到小屋里一声不响。因为快到十一点了,我忙着做饭也没管她怎么样。我忙活着路过小屋门口时,发现娘在默默的抹眼泪,那情景是忍着不哭出声来。我停下来站在门外看着她,她用最低的声音擤鼻涕,眼里的泪似乎在竭力的控制着,从左衣兜掏出的纸,使过后又轻轻的放在右衣兜里,生怕自己弄出什么声音被我听到。我突然感到内疚起来,不该这样地训斥她,一种自责涌上心头:她老了,这么说她干啥呀,无非是在家里住几天,她要不觉得憋屈能开门出去吗?这也不是没进来屋至于我这样吗?我该死!我暗自骂自己。我把饭弄到锅里插上电,之后又洗菜,本来计划新买的一袋烤肠想在晚上吃的。我悄悄的到门口看了她一下,这时候她好像止住了眼泪。我待了一会用正常的语气对屋里的母亲说:我买了一袋烤肠,五十根呢才二十六块钱,比零买便宜一半,一会儿就给你烤上!娘听到了像小孩一样兴奋起来,出来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说:五十根才二十六块钱了,零买五十根就得五十块钱,差那些呢?我说:这是批发的价,要不人家卖烤肠的人就挣钱了!一袋子就挣二十四块钱了”娘的帐算的满快的,她这辈子不识一个字到也会算个小账。我说:“那可不,我说给她二十五不卖,人家批多的还兴许就二十五呢?咱就知道买烤好的,就没想着批一袋自己烤,用咱这平底锅一样烤。今儿你咋想起批去了?我上冻货批发部买鳕鱼看见了一问才知道。我和娘说着,这时也见她越来越高兴,我也松了口气。她真像小孩一样有好吃的自然就快乐起来。我母亲以前是不吃什么肠的,她听别人说都不是好肉做的,里边竟粉面子。可今冬常给孩子买,小孩子非叫姥姥吃,这一吃还就吃上瘾了,就这样相续买了几次。每次吃的都不解馋。这回就给她和孩子批一袋让她们吃个够。
娘总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数日子,她会清楚地记得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一天我居然看见她在掰着手指头算好几年前去的一次宝清(我舅家在那)。她从初几去的谁家,又十几去的谁家,在谁家吃的饭,然后又什么日子回来的等等,她掰着手指头算着算着竟然打起呼噜来了。看到母亲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娘这一生最大的优点是心宽。她常说:这社会主义的日子多好过,吃啥有啥,穿啥有啥,多好的日子可得多活几年!从旧社会熬到这时候,活八十多岁可不容易。母亲就是这样热爱生命热爱生活。还有一点就是大手大脚对人从不小气,以前没有咱不说。自打我弟弟家孩子出来上学,我娘的柜盖上就源源不断好吃的东西,只要是哪个孙子外孙子或重孙子来了,她都会拿给他们吃,有的都三十来岁了,谁能吃她的东西,可她会左一遍右一遍的让。我记得许多年前我大姐在世的时候,我娘就特别的疼她,因为大姐家三个儿子相续成家得多少钱啊,大姐和姐夫没什么大本事,就靠那点地和卖功夫口熬肚攒的,平时根本就不会买零吃的东西,娘总会明里暗里的给大姐拿点。那年我回家给她带回去半兜子又大又红的富士苹果,娘晚上时穿上大棉袄就往兜里塞,我问:干啥去!她说:给你大姐送几个去,她没吃过这么好的苹果呢?我说:这是给你的她吃没吃过管她呢,我也是头一回买这么好的苹果给你拿来半箱,你还给她送去!我怎么拦都没拦住,气氛地说:就知道往外倒腾,你这傻老太太,看我再疼你一回的!还有就是我弟弟都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不知道自己饿不饿吗?每次喝酒回来得晚了,她都会拿出她的好吃的东西送过去,我弟弟也嫌她事多,叫她拿走不吃,她就会磨叽道:喝了酒肚里不难受啊!吃点东西压压。弟弟有时气得也会对她发火,母亲也就倔哒一下回她的屋去,过后她跟没事人似的。我就看不惯她的这些方式。就像她住在我家里,我无论给她和孩子买什么好的瓜果梨桃,我基本上是不吃的,母亲总会说你就吃一块呗,我说不吃,她还说让我吃,我就会没好气地说:不吃不吃你还说,我吃!我吃有啥用!,我吃得多些呀,趁啥呀!我真的没好气的怂哒她。娘就会说:明儿拿我的钱买去!然后就去翻她的包裹。就知道你那两个破钱,搁着你的得了!这钱留着啥用啊不拿出来花。’她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给我的孩子,孩子乐颠地拿着钱跑到我的面前:妈妈给你!。痛快给你姥姥送回去!我姥姥给的钱就要呗!马上给我送回去!我厉声道,孩子也怕我这动静,噘着小嘴把钱还给姥姥。其实,我不愿这样没好态度地对待她,我是在恨自己不能给母亲更好的生活条件。可我给予她的也只有这些,我不知道自己是进入更年期了,还是怎么的,常常没个好态度,有的时候特别的烦躁,我也在竭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使自己有一颗平常的心,
对待每一件事物。有时真的会暗自神伤,以至于我对母亲这样。我订婚那会父母是坚决反对的,都说这辈子难喝我一口水,父亲真就没喝过我的一口水就离世了,我要把这种遗憾弥补在母亲身上,尽管当初骂我白供你上八年学,写啥狗屁诗,自己找个穷婆家,还能享你一天福啊!等等许多难听的话。我暗自赌气一定让她看的起我!
娘在这里我最省心的是她可以和我的女儿玩,扔球或者是包娃娃,女儿简直是个小导演,让姥姥这样就得这样,让姥姥那样就得那样,还说你就得听我的,母亲不耐烦了也会气呼呼地说我不跟你玩了,竟听你摆布了!女儿就会哭或者撅着嘴向我告状,但她们很快就会好了,又在一起玩了。我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我哥来接娘了,我说就别回去了天冷路又滑,等过了年再去吧!母亲却执意要走,还问我哥是不是我嫂子让他来接的,我哥说是就走吧!我哥家在镇里也有楼房,哥也心疼母亲,这也是他做儿子的心意,我也不能太过强制娘留在这儿。娘也说一家四口在这三口,得走。因为我侄女在上高中我弟妹也在这陪读,我出去打工的时候她在家做饭,现在她出去打工我在家里做饭。娘说要走我也没硬拦着。她一要出门就不吃饭了,慌忙着收拾她的东西,吃过午饭我哥就和母亲走了,娘下楼的时候女儿安琪哭了,她不想让姥姥走,姥姥可以和她玩扔球抱娃娃呢。
没等过年呢,我就听二姐说:娘在我哥家住够了,还想上这来.我一听就来气了:“我说不让她走偏走,这才住几天啊就够了,我还说过了年去住个月巴的暖和了就回她自己家,这大冷天的谁来回折腾她呀,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整!”我没等二姐说什么就连珠炮一样地发牢骚,二姐说怎么也得过个年,就是因为我侄子家的俩个孩子太闹人,嫂子会没好气得打孩子,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不敢说什么。过了年,正月十八我哥打电话问我楼下还有聚会的吗,说娘还想来聚会,在他家太憋屈了,也没处去。我说有就送来吧。
我娘来了,是带着毛病来的,她一个劲的打嗝反酸,我哥带她在诊所看了,开了一些药吃着呢没当事。我问娘怎么整的,她说吃了两盒凉的八宝粥还有冻柿子。我知道这一定是凉着胃了。她还说她的那俩重孙女竟偷吃她的东西,有时候也偷着给,俩个孩子站在她眼前她能吃进去吗?嫂子知道了就没好气的打,也会气得说她那不是疼孩子是在害孩子。我知道我侄子家的孩子有特殊情况不能吃一些东西,吃了会影响智力的,也理解我嫂子的心情和娘想疼孩子的心情。娘不太理解这些,她吃东西不给孩子自己能吃的舒坦吗,孩子偷偷的吃了嫂子再一打骂,心里能得劲吗?只是年岁大了不作声而已,所以整出毛病来了。我每天限量给她吃饭,顿顿弄热的软的东西给她吃,按时吃药。我的女儿已经去幼儿园了,娘可以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多休息好好的养着,十几天娘就恢复了正常。
娘除了聚会,还在楼道里认识了三楼四楼的老太太,她们常说叫娘去她们家坐坐。娘有时就会吃过饭去人家串门,我说别去了人家烦不烦啊,老太太不烦人家里的儿女不烦啊!,娘说烦啥呀人家对我可热情了,哪回去了都是又倒水又拿水果的,走都不叫我走,让再坐会儿,走了回回说再来,老太太在屋里也憋屈说成天没个人来。娘说:老太太见了老太太亲,大姑娘见了大姑娘亲,小媳妇见了小媳妇亲,大姑娘见了老太太就恶心,哪个老太太不都是从大姑娘时候长过来的,你三奶奶常说: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你看她这一套嗑还挺有道理呢!
娘依旧是坐着跪着躺着嘴里不停地祷告,或者还会掰着指头数算着日子,算着离回家越来越近的日子。一天母亲坐在床上哼唱着:这眼睛啥也看不见,看不见可咋办啊!老了就是不中用,不中用了…….
我听到她反复的唱着嘟哝着。在厨房收拾的我悄悄的走过来,靠在门框上注视着她。她用那没有起伏的调说唱,并时而眨着眼睛东看看西看看,试图要看清什么并情不自禁地向窗外望。看到娘这样我心里突然的好难过,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似乎觉察到我倚在门框上,使劲睁眼歪着头看我,像一只老母鸡在倾听视察什么。我问道:
“娘你看见我了吗?那不是你站在门口,穿个白衣服吗?看清我脸了吗?看不清,就见一个人穿白衣裳在门口站着呢?我的妈呀你说的吓人劲,我要不说话你知道是我不?不是你还能是谁呀这屋也没谁来?看你说的就看见白衣裳了,看不清脸多吓人?你穿的不是白衣裳吗,脸就是黄乎的看不清。是白的,还能看清黑白呢?娘你别回去了,回去也干不了啥就在这住着吧,让小凤自己回去,反正我也得侍候这俩孩子,也不差你在这。那不行,不能在这老住着,这不是暖和了得回家,他们上地我得在家看家呢?就你这眼神能看住啥呀,我在家晃动晃动小偷不敢拿啥。现在哪来的小偷?收破烂的见家没人拿走一个铁疙瘩都白瞎了,得回家哪能不回家呢。我很少这样的与母亲交流,我知道母亲到什么时候都会惦记自己的家,尽管许多年来家里的一切都由弟弟弟媳他们管着,但她一直生活在那个家里,一草一木她都关心着。唉!回回去吧!
娘走的那一天,我很麻木,弟妹打包了她们所有能拿回去的衣物,母亲仍旧是着急的从早晨就不吃饭,我们都说吃过午饭才走,坐直达的客车,她才勉强吃了一个包子。中午十二点半我搀扶着母亲下楼往出走,她的脚步相当的缓慢,腰弯的好像比在屋里还严重。也许是一冬没有挨着地了。我嘱咐道:回家别东一把西一把整啥?我啥也干不动了,光剩下吃饭了,愿意去哪溜达就去哪溜达溜达,也别瞎管闲事。我啥也不管没事放心吧!你在家可得好好的照护好孩子,千万别叫她自己倒热水。嗯,我知道,到冬天时你家要不租楼再接你来,冬天再说吧,这都住三冬了!娘,这就是弘城,小凤就在这打工,离家多近,你看见了吗?光看见挺高的大楼了,要能看见是不是领你上里边坐坐电梯转转。转啥呀,啥也看不清,这老太太进去都叫人笑话,来时卖票的都说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还出门干啥,在家老实儿呆着得了!我说上县里闺女家享福去,这福享到头了!娘似乎有种很依恋很不舍的感觉。我马上说:冬天还接你来呀,也快,就几个月。来不来可不一定了,不知还能活到那会不,这回都是强来。哎呀,胡说啥呀肯定还能来。
客车很快开过来了,把娘扶上车,嘱咐乘务员给母亲安排一个靠前的座位,客车瞬间就消失在车流中,我茫然了一阵子,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低着头默默地回家上楼,开开门一屁股坐在娘常坐的进门的那把木头椅子上。
宁静,一冬天没有过的宁静。只听钟表在墙上嘀嗒嘀嗒地走着,我眼里噙满了眼泪,不知道下一个冬天,娘还能不能再来她认为享福的这个地方。

作者简介:滴水莲,一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农民的妻子,偶尔书写一点心情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