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人人想往的,苦难是人人恐惧和避讳的。然而颜回不这样认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每看到地藏王菩萨塑像前匍匐的信徒,缭绕的香烟,我联想到的不是清享和尊容,而是十八层地獄里的千万条毒蛇和熊熊的獄火。而地藏王菩萨此刻正和众鬼一起在那里浴火浴毒。他受难的面容无比的静谧和安祥。他对众信徒说:“地獄未空,我誓不成佛。”
我常想:假如基督走下十字架,一只手擎一只烧鸡腿,一只手牵一个时髦女郎,他以前的那些信徒会不会大惊失色,一哄而散呢?

名酒佳肴,金钱美女,大快大乐。多少帝王将相,土豪劣绅天天如此。但每个人的福报都不是无穷无尽的。酒海肉林之后的殷纣王的下场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极尽声色美食的古罗马贵族,不是在天怒人怨之下走向集体毁灭了吗?
记着阿拉伯一句民谚:富人要走进天堂,比骆驼钻过针眼还难!
这不是诅咒,而是因为极乐之后必有极相反的果报。
我在长篇小说《苦难祈祷》中曾这么一段话:
爷们受大苦,
便成活金刚;
背过十字架,
便是准基督。
落过一回泪,
胜过十回笑;
伤过一次心,
便成一次佛。
我在青少年时期受尽贫穷和饥饿。吃过谷糠,麦麸,树皮,草根。苦难一直喂养我长大成人。我在二十岁以前,没打过一次针,没吃过一粒药。因为家里沒钱。
但我感恩苦难。
贫穷是一所大学,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上这所大学。这所大学没有教师,也没有毕业证书。但这所大学教会了我忍受屈辱,忍爱欺凌,忍受最极限的生活考验;也教给了我同情和怜悯,节俭和克己,以及愤发图強和不屈不挠。
能当皇帝,不算什么夲领。
能当乞丐,在一无所有中寻找生机,才是真正的本领呢。

卑微,是我的全部面容。即就是有无数的辉煌和成就降临,也改变不了我夲质的面容。
因为苦难和贫穷的根系已深殖进我的骨髓。
曹雪芹当年写《红楼梦》的时候,只是一介贫士而已。而其时北京城里城外又有多少权高位重,声名显赫的诗文人物,一个个自骄自贵,谁又会瞧得起他这个寒酸老儒,谁又肯承认他的旷世之才!若论起高低,恐怕他连名次都排不上。
但我相信曹雪芹绝不会去与他们论高低。
“江海不与坎井争其清,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刘伯温这句话,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孤绝,这是禅的最高境界。无依无傍,无师无友,无父无兄,无儿无女。四顾皆空,只剩下自已这个孤魂野鬼。甚至最后连这个自巳也没有了。

谈起自已的书法,郭沫若说了一句:“我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也便接近孤绝的境界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写完这首诗,柳宗元已经孤绝了。
孤绝就是创造精神。就是说你创造的东西,其它人都没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其它人的老婆死了,其它人都在哭泣。而庄子的老婆死了,庄子不但不哭,还要敲着瓦盆引吭高歌。这一行为空前绝后,所以大家都记住了,並且辈辈流传。
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走,
桥流水不流。
标新立异,打破常规。真正是“独钓寒江雪”了。
凡是传世的经典隹作,全都孤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