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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蒋雪峰作品：八月诗选（23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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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雪峰：八月诗选（23首）
● “别相信他们的千年文明”
菜市场跪着一排人
脑袋即将搬家
围墙外人山人海
比过节还闹热
昨天还在鸡飞狗跳的
菜市场
成了刑场
卖起了门票
花上三文钱
可以进去看杀头
马神甫花了三文钱
马神甫就进去了
刽子手是个屠夫
行刑杀人只是兼职
砍下二个脑袋
能挣一个铜板
是杀一头牛的价钱
菜市场血流成河
十几个脑袋泡在血泊里
马神甫印象最深的是：
那些后搬家的脑袋
总是扭头看前面的同类
把自己当观众
津津有味
有的还露出讥笑
没人大哭大叫
秩序好得就像
他们在领自已的工钱
马神甫和刽子手
讨价还价
买下了他的屠刀
那把刀就挂在书房墙上
一直没取下来
马神甫用它提醒自已：
别相信他们的千年文明
2020.8.28
●如果不黄，对不起秋天
嫖客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妓院
大臣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皇冠
厨师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粉蒸肉
黄河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名字
医生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黄疸肝炎
画家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向日葵
梁山泊对祝英台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两只蝴蝶
下岗工人说
厂子如果不黄
对不起厂长经理
烂尾工程说
如果不黄
对不起公仆
诗人说
漫山遍野
如果不黄
对不起秋天
地球说
如果老资黄了
一起完犊子
2020.8.31
●恒星从茶杯里一掠而过
恒星从茶杯里一掠而过
它的影子
止住了沸水
我的指纹留在茶杯上
开始是热的
后来
有人把杯子洗得干干净净
有人一失手
摔得粉身碎骨
天地间突然有了响动：
啪嚓
安静了
2020.8.29
●我的童年
我稀泥巴裹着的童年
在贫穷的阳光里酝酿糖份
挂在福田坝的每一棵
至今一还在挂果
没被砍去当柴禾烧的
李子树上
桃子树上
梨子树上
杏子树上
柚子树上
……
和每棵树上的鸟窝都挨着
鸟叫一声
它长一点点
鸟叫一声
它长一点点
到现在还没长大
2020.8.6
●竹块烧起来不冒烟
农村办食堂吃大锅饭那两年
外爷多次在地里被饿晕过去
得了水肿病
最后一次被人背回家
全身肿得发亮
外婆从灰堆里
刨出一个藏着的南瓜
用干竹块烧火
给外爷煮了一碗南瓜汤
给外爷喂了两口
就再也喂不进去了
我问为什么用竹块煮饭
不用树枝稻草麦杆
外婆说
它们烧起来要冒烟
如果烟囱冒烟
马上就会有人带队
砸锅挖灶拆烟囱
只有竹块燃起来不冒烟
童养媳外婆说
要怪 只能怪你外爷个子高饿得快
那两年
高个子都是最先饿死
2020.7.31
●大 事
李婆婆的狗下了一窝崽子
在福田坝 这可是件大事
反正我和小伙伴是这么认为的
和张开祥家桃子熟了
事情一样大
趁母狗不在 我们偷偷去猪圈里
围观了三只肉嘟嘟的狗崽子
在一个破箩筐里的破棉絮
破衣服里拱来拱去
眼睛都还没睁开
不知道谁说了句李婆婆
两个孙女昨晚从当州回来了
这可是第二件大事
兰州这个名字
我们从未听过
我们像一群突然安静的麻雀
停在李婆婆睡房屋外面
偷偷往里瞅
被睡在床上从来没见过的小女孩
发现了
用福田坝没有的口音
急着喊她的妹妹：
小三快关门
小三快关门
2020.8.5
●童年的死亡记忆
在堰沟边放牛的张大爷
发现漂来一个人
捞起来一看
是同院王家
明年就要上学的王家二娃子
按涪江边救溺水者的偏方：
把人趴着放在牛背上
让牛颠簸出呛进肚子的水
积水从嘴里冒出来
饭粒也冒出来挂在嘴边
王家二娃子还是没救活
他僵硬的身体
被他披头散发的妈妈
抱在怀里 声音号啕至嘶哑：
我幺儿哦 我幺儿哦
别个给的水果糖
都舍不得吃
要拿回家给我吃哦
给我吃哦
上小学二年级的大女儿
放学还没走到家门口
把手中的小板凳一扔
哭得满地打滚
王家二娃子
被妈妈抱在怀里
小脸上挂着的饭粒
一直没有掉下来
2020.8.5
●余 生
不过是在一场暴雨
和下一场暴雨间
出门走几步
和朋友喝一杯茶
无言以对时
看一看乌云缝隙
会不会漏出
一星半点
阳光
还有可能
是饿着肚子出门
2020.8.16
●我慢腾腾在暴雨里走着
早二十分钟
我就坐上那辆经过的三辆车
这个时候已回到家里
看窗外的闪电
头顶的雷
一个接一个炸响
在倾盆暴雨里
熟悉的街道变成了河
我这只落汤鸡在趟河回家
同伴早就在暴雨到来之前
回到巢中
家人已经熟睡
接打电话怕招来雷击
我慢吞吞地走着
这个时候 既等不来车
也没有谁举着一把伞
奔向你
我慢吞吞地在暴雨里走着
好像是一个刚刚悟道
放下了的人
此时窗外暴雨倾盆
我记起了十多年前晚上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一个字一个字
把它还原
2020.8.12
●生命多次差点被定格
大风或者雷雨后
福田坝的每片竹林
都变成了死亡现场
鸟巢被风拆散
雏鸟和鸟蛋摔碎了一地
被闪电击毙的成年鸟
在地上凝固成各种姿势
身上沾满竹叶
好像长出了新的羽毛
五岁时
我一脚踏空
掉进院子前的堰沟
整条堰沟的水
都往身体的所有缝隙里灌
双耳轰呜 口鼻喘不过气
三十岁后在广州
看台风后的珠江
忽然眩晕
仿佛被摁在水下
摁回溺水的五岁
那一次
如果不是被偶尔路过的邻居
李爷爷捞起来
就没有五十五岁的我
今天早上
写的这首诗
2020.8.8
●复 员
二舅在兰州当过装甲兵
复员时 把自己当坦克
买了几大包糖果
驮着回福田坝时已是黄昏
放牛的下地干活的在野地里疯的
老老小小碰在一起了
有一个包恰好涨破了
二舅腾不出来手
糖果一路走一路漏
铺成一条糖果路
二舅说麻烦您们自己捡哈
我就不一个一个发糖了
二舅背着剩下的糖果
回到家
当了几十年农民
2020.8.7
●分 家
瓦房农具菜园
鸡鸭圈里的猪
田埂上的桃子树
都分了
还剩下一把梯子
二舅给幺舅取了一支《经济》
幺舅接过去
给二舅取了一支《合作》
两弟兄交换抽完了后
二舅找来一把锯子
幺舅搭把手
找准中线
一分为二
他们现在都进城了
有事还在一起商量
各自那半截梯子
不知道是搬进城
还是当烧柴禾烧了
2020.8.7
●半杯酒
爷爷在七月半
倒半杯酒
嘴里念念有词：
列祖列宗
先吃先喝
爷爷走了
大伯在七月半
倒半杯酒：
列祖列宗父亲大人
先吃先喝
父亲走了
大伯在七月半
倒半杯酒：
列祖列宗父亲二弟
先吃先喝
大伯走了
幺爸在七月半
倒半杯酒：
列祖列宗父亲大哥二哥
先吃先喝
我们站在桌前
不敢说话
等他们
先坐下来
2020.8.28
●好好写诗
再挣一笔钱
混到正县级
等腰锥尖盘不突出了
放寒假了
子女长大了
退休了
不忙了
离婚了
……
一定要好好写诗
他们以为诗歌是个尿壶
一直放在床底下
等他们
2020.8.31
●龙王庙
那么多江河
在庚子年
都涨满了百年不遇的洪水
有没有人统计
冲了多少龙王庙
2020.8.26
●采诗官
从死去的春天里采蜜
从消融的群峰里采雪
从野花野草里采礼
从官仓里找鼠
他骑在时间这匹马上
渡过冰河
刚上岸
马蹄又被风花雪月掩埋
他用一只桃子
换了一只李子
用七月流火
给下地的人授了一件寒衣
他是一只蜜蜂
吐出蜜
然后去死
2020.8.24
●多年前 观陈冀兄弟作画
他画了一枝梅花
又画了一个古人
站在傍边
涶沫乱飞
不是赋诗
是在骂梅花
古人的涶沫
打湿了一张纸
梅花不还嘴
他一脸坏笑
2020.8.22
●外交无小事
尼克松访华
正是冬天
獐子岛的渔民
破冰潜海
捞了四吨鲍鱼
还出了个烈士
尼克松登长城
北京市民
通宵扫雪
通往长城的路上
尼克松都在犯嘀咕
昨天晚上的雪
都下到哪去了
尼克松早已作古
中美两国关系
经过多年打造
今年已成水火
2020.8.9
●百年不遇
涪江百年不遇
嘉陵江百年不遇
青衣江百年不遇
金沙江百年不遇
长江必须百年不遇
夺命的百年不遇
洪水在上游住了三晚
中游下游陪哭
到中游住了二晚
上游和下游陪哭
洪水卷铺盖到了下游
把被子摊开酣睡
上游中游和下游
抱在一起哭
所有的江
一夜之间
苍老百年
2020.8.19
●洪峰过境
通过泄洪闸的鱼
血肉模糊
缺头少尾
上游的母牛冲到下游
腹胀如鼓
里面的小牛
把母腹当棺材
连根拔起的大树
随波逐流
树上的鸟
都跑光了
一窝刚获救的狗
母狗数了一下
重新跳进洪水
把最后一只崽子
在两个警察的帮助下
叼上岸
一个小女孩
使劲鼓掌
2020.8.19
●无处躲藏
上了年纪
面对一杯清茶
不发一言 也能枯坐
不想人事 安如山
如果身边嘈杂起来
立马撤退
从前天开始的暴雨
昼夜不停
头上像顶了一万条
轰鸣的瀑布
天雷滚滚
震耳欲聋
却找不到一个地方
像一只驼鸟
把头埋进沙子
藏起来
2020.8.16
●这是两首诗也是一首诗
一
画家摄影师诗人
对靠山面水之地
总是情有独钟
至于一缕炊烟
是失独老人升起
还是失学儿童升起
一座进入构图的独木桥
朽断
把父母在外打工的子女
和天天陪着上下学的狗
摔下河后的死活
与他们的镜头颜料诗性
没什么关系
他们在新闻里
偶尔看见
他们采集素材出作品的地方
被地震洪水泥石流滑坡
毁得面目全非
他们会说
我去过
可惜了
二
2008年 汶川大地震
一泼又一泼的外地作家
到汶川北川江油平武安县采风
找庸常生活中没有的刺激
下车时 满含悲戚
在北川采访
上车后 有一个著名作家
开始讲黄段子
全车哄堂大笑
2020.8.13
●坝 子
人走茶凉
中青年进城打工安家后
坝子也凉了
碰见的狗比人多
能喊出你小名的人
大部分已埋在望乡台
古树古木
亲人长辈
几代人喝过的老井
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的事情
全都消失了
坝子被挖得百孔千疮后
投资者没有挖够金子
突然撒手不管了
福田坝
福已被耗尽
田里长着杂花野树
原来种着附子水稻
坝子已死
先是精气神被掏空
现在连一个全尸
也留不下来
只有我的童年
穿过一大片麦地
一大片甘蔗林
惊起一大片麻雀时
这个坝子
在我心里
才是活过的
2020.8.11
●妈妈嫌弃过我们吗？
2020新世纪诗典 绵阳诗会晚宴上
永见给伊沙敬酒时说：
我老妈骨折后
大小便有时不能控制
拉在床上
我伺候老人家
有时只能睡二个小时
因为老妈骨折时我在朋友圈说
终于可以陪伴尽孝了
你写了一首诗夸赞
每当不耐烦
我就想到你的诗
伊沙马上打断：
屎尿拉在床上
那也是母亲的
有一个母亲
嫌弃过孩子的屎尿吗？
2020.7.31
●慢诗人李岩
真慢啊
一句话
分字说
吃午饭时
给他介绍这是川菜大师厨艺
默默无闻吃了一个多小时后
才说：好
诗人湘莲子说
你们是绝配
一个和荷花照相
也苦大仇深
一个总是开心得不得了
她不知道的是
我和李岩的身体病
加在一起
甩新诗典诗人几条街
伊沙说：疫情后
西安的人都变深沉了
确实
中国也变深沉了
都怕死
都在想活长点
也不知道丹方在哪里
李岩更慢了
我上大巴车
或者下上台阶的时候
李岩都扶我一把
说：慢点
2020.8.3
──选自《蒋雪峰的半亩地》
诗人蒋雪峰 ：
四川李白故里江油人
收税，写诗，痛风，喝酒
偶尔也抬头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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