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重阳。
本该登高插茱萸,东篱赏冷菊。可惜,偌大的校园既无高可攀,又无菊可赏,只能蜇伏桌前,写点尊老敬师的文章。
不知为何,首先竟想起了高一时的语文老师一一张清云先生。
青云吾师,和我同姓。面白无须,眉眼清秀。一头黑发,总是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四十年前尚没有定型发胶,总疑心他的头发,是用那把断齿的木梳,蘸水梳就的。
先生工书法,善诗词。听人说,先生曾在省报刊杂志发过现代诗,心向往之,但没有拜读过。先生书法,远近闻名,工笔小楷,端庄秀丽。但因一件小事,每见先生,拜服之余,总感愧疚羞赧!
那是高一的一节作文课。先生照例是素面朝天,迈着鹤步而来,且怀中抱着一摞作文本。其时,我正当青云先生的语文课代表。说句不怕各位见笑的话,当时在班内,我的作文还算可以,因此时不时我的涂鸦之作,总会被先生在作文课上讲评,于是,作文课也就成了我每周最渴盼最享受的时光。
先生抱作文本踏上讲台,我的小心脏激动地猫跳,黑脸也微微泛红起来。眼光微瞥,四周羡慕的目光包围着我,漫不经心地坐直身子,一脸淡然的样子,但心中却极受用这美好时光:哈,别羡慕哥,哥只是个传说。
先生一上讲台,就将一摞作文狠狠地摔在了桌上,一张素面泛着青光。我的心“咯登”一下,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张记永一”,声音低沉,似乎也泛着青光。我应声而起,“到!”该死,腿有种想抖的感觉。“唏一一,看看这字,看看这句子,这是人写的作文?我要是不穿袜子,用脚指头都比你写的好!”那声音尖利刺耳犹如钝刀的“唏一一”,乱刮着我的神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道白光从对角线上斜斜射了过来,在我额头热“吻”一口,然后软软地瘫在我的脚下。不敢低头去看,但我知道,那是我一向引以为傲的作文本。
先生怒气未尽,转身出门。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声都砸在我的心上。倔强地抬起头,迷蒙的泪眼中,分明倒映着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老师都被你给气走了,你得去向老师道歉,把老师请回来。
呵呵,分明是嫉妒!请就请,谁怕?!
还没走出教室,青云先生又回来了,且怀中抱了一摞教案。鹤步轻盈,讲台站定。伸手拿起一本教案,双手打开,将内容朝向我们:看看,看看,我天天不比你们忙?可我写字作文从不敢草率一一
屏神细视,一字字一行行一页页,尽是蝇头小楷,工整秀丽,一丝不苟,恰如先生的为人!
先生双手端着教案,鹤步走到我的桌前,清癯的脸上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张记永,写字为文,像做人一样,且不可草率!
我恭身聆听,满脸绝望地哀叹道:“老师,您是省内外闻名的书法家,又是诗人,我就是再学一辈子,也赶不上先生您呀!”
偷眼望去,先生清瘦的素脸上,分明是爬满了自负和满足。
自此以后,我的书写依旧草率,但文字比先前略有长进。
青云先生精书善诗,而诗人又格外多情。
还记得先生上高一第一课的情形。课文的题目大约是《一封未发出的信》,是陶斯亮写给父亲陶铸的,挺感人的一篇课文。上课前,先生先把手帕放在左手边的教案上,把眼镜挂上鼻尖,沉沉坐定,静气蕴情,于是开读。先是缓慢低沉,继而声音嘶哑,接着语带哽咽,情动处失声泪下……座下的弟子们,一者缺少如此的阅历,再者缺少先生的多情,任先生在台上涕泗横流,他们兀自在下边淡漠地翻书,甚至于嬉笑。先生情难自抑,摘镜拭泪。泪眼中瞥见众生的漠然,勃然大怒,以书掷案,摔门而出,远远的教室外尚能听到他愤愤地骂声:一群没心肝的东西……
一别多年,未晤师颜。两年前偶遇陈国柱老师,又听他说起先生近事。
先生退休后,勤书不辍,书法已臻大境。闲来无事,到老年大学兼课。每遇座下弟子愚钝,不管他头发斑白,也不论她牙齿脱落,疾言厉色,一顿数落,总让你不学无术的老脸,泛上一层尴尬的老红来。
这就是先生,性如老姜,愈老弥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