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现在奶奶的视野中,是一个乖巧的女娃;而奶奶走进我的生命,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额头一道道粗细不等的横纹,像极了父亲用铁犁犁出的垄沟,和黄土一样颜色;嘴角的细纹从嘴唇放射出去,一直到光滑的颧骨;两个眼角,皱纹堆在一起;整张脸的肌肉下垂着。她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发髻,一根簪子从中穿过。她身穿灰色、粗布的、对襟上衣,肥大的裤子,腿用绑带一圈圈勒紧,一双三寸金莲小布鞋,套在脚趾弯曲的裹脚上,走起路来重力放在脚跟上,走出宋代书生追捧的一步一个莲花的婀娜多姿。
奶奶去掉一层层白色裹脚布,露出锥子形状的小脚,我惊奇地发现大拇指之外的四个脚趾倒扣在脚底。我们用脚底板走路,而奶奶走路一直是踩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脚趾头在她七八岁时被硬生生折叠在脚底,渗出的血染红白色裹脚布,走路像踩在碎玻璃上跳舞。时代畸形的价值观,产生了畸形的美。
这不妨碍奶奶成为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她们姊妹四个都一样裹脚,奶奶是最美的,哪怕老了,也是最美老太太。我能辨识美的事物的时候,依稀想见奶奶的青春也是光彩照人,她眉目清秀,身段婀娜,潜藏在时光深处。只有走过漫长的困顿岁月,一个女孩才变成步履蹒跚的奶奶。美人从不败岁月,说的不是奶奶,她从动荡不安的民国走来,又在为生计奔波劳碌一世中离开。她败给了岁月,而且输得很惨,一同输掉的还有村里所有的奶奶们,她们甚至拄上了木棍,一步一挨敲打地面。我不可能遇到奶奶年轻的美,在留下的照片中她也已怀抱孙子,但是她的儿女和孙子孙女却承袭了美的基因,这其中包括我。奶奶的长子,就是我的大爷,相貌堂堂,玉树临风,一度被许多女人追求。有一年,大爷在医院照顾生病的爷爷,一位情窦初开的女护士一见钟情。那时候的爱情不被公开的表达,爱慕只能藏在心底。爷爷后来出院,女护士鼓足勇气拿着水果追到家里来,才知道大爷已经结婚,黯然离去。而我的堂哥堂姐都是俊男靓女,如今年过五旬,依旧风采依然。
美,有时候必须隐藏,否则引来杀身之祸。秋天收获了大地上的玉米,小脚的奶奶和我们小孩坐在一起扒棒子,她就会讲起日本鬼子进村的故事,而我们张大嘴巴也喜欢听这段历史。奶奶会讲日本鬼子端着刺刀进村,闻听消息,她马上双手从锅底掏出黑灰,一把把摸在脸上,把自己抹黑看不出模样,然后躲藏在两堵墙的夹缝中,躲避日本鬼子的枪杀。夕阳下,奶奶的皱纹一波波涌动,我看见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年轻女孩,惊慌失措地看着满是锅底灰的双手,闭上眼睛,狠心地将双手在脸上乱抹,抱起咿呀的孩子,跑进墙的夹缝中,大气不敢出,听着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日本鬼子在1937年10月占领德州城,挟持地方建立司令部。德州在当时属于敌占区,他们在这儿横行霸道,进行了八年的法西斯统治。鬼子进村,抢粮食抓丁拉夫是常有的事。模样清丽可人的女人,在战争年代是一种危险,很多被日本人蹂躏致死。奶奶十四岁嫁给爷爷,鬼子占领德州的时候,不过刚刚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少。她们用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或者装扮男人来隐藏自己。从某种角度来看,女人越是丑陋,越安全。云南独龙族的女人,在过去怕抢去为奴,甘愿忍痛刺脸纹面。印在脸上青蓝色的图案,扰乱了美的视线,这和摸锅底灰躲避抢劫一个道理。
女人,这一生要躲过多少风雨,才露出真容。躲过风雨,却躲不过岁月,不用再抹锅底灰,美丽也不再了。
奶奶人美手也巧,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一生只用细小的绣花针。她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粗布褂子,针脚细细密密,像一行行整齐的蝇头小楷。她见我和母亲用粗针做被子,不屑地说:从来没用过这么大的针,缝被子都用绣花针。她绣出的老虎鞋,没有一点瑕疵,谁家小儿能穿上奶奶的老虎鞋,是他的福气。比不过奶奶的心灵手巧,我却比奶奶眼睛明亮。有时刚好碰上奶奶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奶奶一定要叫着我的乳名:俊儿,给我纫上针。我的乳名是奶奶起的,奶奶说,看着小丫头挺俊的,就叫俊儿吧!那时候我自豪地接过绣花针,对着灯光亮处,把细线对准针眼轻轻一送,然后一拉线头,奶奶艰难完成的被我轻而易举拿下。奶奶笑开了花。我后来大眼瞪小眼纫针费力的时候,而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我这才懂得是奶奶的眼睛花了,而不是我的眼睛比她有多明亮,我只是年轻而已。
奶奶厨艺出众,她巧手揉出的馒头,圆溜溜,站在面板上整齐如士兵。我像阅兵似的,赞叹奶奶揉出好看好吃的馒头,奶奶说教你揉馒头吧!奶奶示范动作很慢,告诉我左右手的配合,拇指和食指的动作配合,眨眼间,一个圆溜溜、胖乎乎、个子高挑的馒头揉好了。而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怎么揉,揉出的馒头歪着身子站不稳。奶奶摇摇头笑:哎呦,俺这孙女学不会哩!我当真做不出溜尖的馒头,奶奶的做花卷,千层糕、烙盒子的诸多面食手艺,我都不曾学来。奶奶给我当老师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这共处的一点可怜时光,被无数次忆起。奶奶的院子和我的家隔着一条小路和几户人家,走到奶奶家,要经过大狗狂吠的邻居门口、幽深恶臭的猪圈以及藏着不明动物的小树林。这条小路多次入梦,我会被突然出现的狗或者狼吓醒。这一带平原不可能有狼,噩梦中出现的狼,是我对黑夜的路产生不可逆转的恐惧。所以,去奶奶家的次数极其有限。

像大多数农村奶奶一样,她身上不可或缺地有这样那样的陈旧思想。她为了自家的良田,叉着腰站在胡同里和邻居奶奶高声对骂。她颠着小脚带着一大家人从缺衣少穿艰难中走来,爷爷身体不好,一辈子下不了田,是奶奶颠着小脚领着爸爸一家一家要一口饭,扛起家庭的重担。她在如花的年龄嫁给爷爷,一辈子受穷,到一抓一大把皱纹的年纪,历经风雨磨难,难免带着对生活抗争的印记。
穷则思变,没读过书的奶奶,却明白唯有读书才能改变贫穷。在堂哥考上大学的那天,她颠着小脚率领全家老小,拉着哥哥的手,一步一步送到大路上,她嘱咐我们像哥哥学习。于是,考上大学的哥哥成为心中的标杆。两年后,我也考上大学,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继而弟弟和堂弟相继考上大学。哥哥是村里第一个博士生,他从北京带回天仙一样美的女孩,奶奶的年夜饭,给她包的饺子,有一朵莲花饺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年,是奶奶最高兴的一年。又是她拉着哥哥、女孩的手,颠着小脚再次送到他们回京的大路上。
她噙着泪渡过的艰难,我不曾体会。她诉说的往事,也极其有限。我亲眼见到的,无一不是生活的磨砺。有一年夏天,去奶奶家拿东西,打开大门,我惊疑地发现奶奶没穿上衣,我和奶奶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低下头假装看别处,奶奶则随手拿一件短衣披上。就是刚才那个瞬间,我记住了奶奶的样子,她的肩膀瘦削,肌肉松弛,尤其那一对松下来的乳房,长长地搭在腰上。奶奶生养八九个孩子,活下来五个,父亲排行老二。奶奶说,那个时候生个孩子有时候像走鬼门关,有时候像解手一样方便。她记不清是哪个孩子了,正在地里干活,忽然觉得肚子疼,向家里紧跑慢赶,就在迈过家门槛的那一刹那,孩子生了,生在了裤裆里。她赶紧解开裤腰,坐在地上,把孩子抱出来,是个女孩。奶奶讲故事的时候,我看见阳光照在高高的门槛上,一直照进屋里去,地面上疙疙瘩瘩,旁边灶台烟熏黑了,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在血污里拾起柔嫩无力的婴儿。一个女孩吮吸她的奶头,坚实饱满的乳房开始塌陷;一个男孩接着吮吸母乳,一个又一个孩子在后面排队,最终喂养孩子长大的乳房瘪下去变成一个空袋子,挂在前胸,垂至腰际。
一个个小不点,在如花似玉的奶奶身上掉下来,吮吸她的乳汁,小不点长大成人,离开奶奶的身体,而奶奶的身体干瘪下来,走进垂暮之年。开枝散叶,她繁荣了家族,而枯败了自己。这是旧时代每个女人的宿命。也正因如此,一如千万个奶奶的平凡,成就了一个伟大的民族。
奶奶罹患肝病,临终前昏迷不醒,她的双手在空气中,做出穿针引线的动作,其实没有任何丝线。她偶尔从头上划一下,似乎习惯于把绣花针在头发上磨一下,然后在空气中比划。没有人能明白她在表达什么,母亲看懂了,她说奶奶要为第一个重孙女,我弟弟的女儿,绣一双最美的老虎鞋。

作者简介:张瑞超,笔名三月、三月春雪。系山东省作协会员。有多篇散文和散文诗发表在《散文选刊》《奔流》《参花》《北方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等你春暖花开》、《瓜蔓上的时光》,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怪兽之神农架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