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村西口,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椿树,一人合抱不过的腰身,铁干虬枝,直指云霄,据说已有百年树龄。回乡的人第一眼远远望见的便是它,它是小村的标志,如一面风中的旗帜,烈烈作响,又如一柄熊熊的火炬,照亮远方游子的心。
在椿树脚下,是一口青条石砌就的古井,被岁月打磨的光滑的井口,斑驳的长满苔藓的井壁,幽幽阴蔽的深不可测的井底,无不显示着时光流过的痕迹。连村里最年迈的长者也说不清它的挖砌年代,乡亲们依着传统称呼都习惯地叫它老井。老井井口上架着辘轳,绞动辘轳的咿呀声,如同给小村哼唱着一首恬静、安闲的歌谣。
老井是小村子里唯一的饮用水源,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家家都要靠挑。每到黄昏,西天的霞燃的正旺,大地笼上了一片温馨的橘红,劳作一日的乡邻乘着空闲,三三两两地挑着水桶聚到老井边打水。还有在田里劳作后,浑身汗湿的疲惫的骡马牛等牲畜被使用者牵着来井边饮水,饱饮清凉井水后的牲畜满足地打着响鼻或发出几声兴奋的马嘶牛哞。打水的顺序无需多论,先来先打,后来后打,轮不到的便或站或坐的聊起天来,说说今年的收成,谈谈谁家的庄稼长得好,谁家的老母猪下了一窝崽,谁家的孩子上了大学,讲到高兴处便响起了爽朗的笑声,有时还会即兴唱上几段梆子腔,博得众人的喝彩。妇女们则喜欢聚到井边洗衣服,伴着抑扬的捣衣声,拉呱着家常里短。更有泼辣的妇女和打水的喜好逗乐的年长男子一应一答的说着酸文醋调,逗引的大伙儿哈哈大笑。
老井呀!倾听了多少世事的变迁,承载了多少岁月的欢歌。

老井的水清冽、醇厚,旱不枯、涝不盈,据说井水还能治百病呢。记得那年我大约七八岁吧,不知怎么着就害了眼病,眼睛红肿刺痒,不停的流泪,看东西模糊,大概是用脏手揉了眼睛吧,拟或是偷拿了佛像前的贡品也未可知。奶奶说,还是去老井里弄点儿早晨的无根水洗洗吧,洗几次就好了,挺灵的。无根水就是把井水打上来后桶底不着地的水。于是在一个黎明前的早晨,天空深邃黑蓝,月牙儿挂在柳梢,星星闪闪烁烁,四野一片寂静,伴着清晨微微的凉意,鸡鸣声远远近近此起彼伏。一个大人挑着水桶走在前面,一个小孩子后面紧紧相跟着,穿街过巷向着老井的方向走去。这样一幅黑白的剪影一直深深的嵌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永远不会忘记。那水的清凉沁人肺腑,仿佛在轻柔的洗濯心灵,至今想来恍若如昨。这样反复的洗了几次,我的眼病真的减轻了不少,慢慢的竟然痊愈了。
老井是神奇的,逢年过节乡亲们总会摆上供品点上香烛,祈福来年。尤其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拜祭尤为隆重。首先在前一天家家都备好用水,二月二这一整天都不许打水,怕落下的梢桶打破龙头,要把龙王爷惹恼了可是天大的罪过。奶奶总是带上我和婶子、大娘一起,提着满竹篮的供品,什么苹果、熟鸡蛋、带枣的大卷什么的,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罕物。当然高香、红烛、烧纸也是少不了的。供品摆上,三叩首,说一些龙王爷保佑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吉利话,而我也依样的跪拜,但心思早就落在了那些诱人的供果上,恨不得眼睛里伸出小手,一把抓过来大快朵颐。

老井是慈爱的,多少个灾荒的年份,帮助村民一次次度过难关。有一年,天气大旱,麦熟之后就滴雨未下,赤日炎炎,热浪袭人,田野中筷子高的玉米苗叶子都旱的拧成了绳子,谷子苗灰头土脸蔫巴巴的,仿佛一把火就能点着似的,地里的各种作物因失去了水的滋润,都濒临在死亡的边缘,眼睁睁看着秋季就要绝收。乡亲们到老井挑水抗旱,日夜不息,老井敞开它那并不太丰沛的胸怀,默默无私的付出,不急不徐,用那脉脉的源源不断的清流给乡亲们注入未来生活的希望,用它那甘冽的大地乳汁滋养着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乡亲。
时光流转,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乡亲们已逐步摆脱了贫困走向富裕,昔日的村庄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不用再到老井挑水吃了。后来伴着生活环境的改变,地下水位的下降,老井仿佛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地干涸了。老井已失去了往日鲜花着锦的热闹,井口已被大石覆盖,周边杂草丛生。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工作,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故乡了。奶奶早已作古,那摇动辘轳的咿呀声,悠远的扁担声已经淌进时间的河里,不复重现。
行文至此,心中莫名的酸涩,透彻心扉。我闭上眼,耳旁依稀听到辘轳摇动咿咿呀呀的声音,由远及近,似无若有,从岁月的深处踟躇而来,而心中陡感有一注清亮的老井泉水蓬勃泻下,醍醐灌顶,沁人肺腑。
碧蓝的天空下,老井旁高大的椿树的叶子在风中正烈烈作响。
文/尚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