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冀西南这一带,非常盛行过庙会,县境内绝大多数的村庄都有规定的过庙会时间,像封龙山、万花山这样知名的山也有庙会,而且一过数天。过庙会时,每家都会邀请亲戚、朋友来家里赶庙,相互走动,增加交往。庙会一年四季每个月里面都有,不过以阴历三九月农闲的时候居多。查阅县志,几乎每个村庄在历史上都有存在寺庙的记载,在佛教盛行的年代,过庙会应该是一种时尚,是乡村最朴素、直接的特有交流方式。
过庙会最缺少不了的一项是唱大戏,请来戏曲班子,吹拉弹唱几天,藉以增加热闹欢快喜庆的气氛。如果没有戏班子助兴,那个庙会似乎就不能称其为庙会了,感觉上总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民们的精神生活很贫乏,电视还没有普及,一年到头,娱乐项目除了村里安排的有限的几场电影就是看戏了。而看戏,往往就是在村庄过庙会的时候。庙会此起彼伏,戏班子从一村唱到另一村好戏连台。那时,四里八乡忙里偷闲的农人才能欣赏到一场场高水平的视听盛宴。

村庄的庙会渐渐的临近,村民们早早的就跟亲戚朋友打了招呼,到时记得来家里赶庙,而且特意说明,有河北梆子什么的剧团来演戏的。有村戏,那是村子过庙会的一种荣耀,也侧面说明了村子具有的经济实力。那时,在故乡流行的剧种主要是,京剧、河北梆子、豫剧、丝弦、坠子等等,县市一级都成立了剧团,他们常年在外奔波走村串镇为乡亲们服务。
我们村过庙会的时间是在阴历的四月份,那时天气刚进入夏季的门槛,衣服虽已经换成了半袖,但还没有那么的闷热暑气逼人,也算是走亲串友的好时节。在过庙会的前几天,乡亲们就准备开了,打扫卫生收拾庭院,买酒割肉,像过年一样,就差贴春联了,待一切都安排妥帖,就静等着庙会那天迎接亲戚们的到来了。

戏班子也在庙会前的一两天赶到了,在村中的戏台(专为演戏而修建的)搭起布景,安装了灯光音响,戏台中央地面铺上了猩红的毛毡,往日破败、冷落的戏台,一下子打扮的花枝招展起来,就像一位布衣荆钗的村姑摇身一变成了待嫁的新娘。铿锵的锣鼓敲起来了,鼓点密集激昂;悠扬的二胡拉起来了,音韵绵长;唢呐声声,竹笛清亮,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如落雨一般密匝匝覆盖了整个村庄,给朴素、简洁的乡村涂上了一层绮丽喜庆的色彩。
庙会日前后几天一般演出是两场,下午、晚上各一场,所谓的“两开厢”。庙会那天,演出是三开厢,也就是说,上午、下午、晚上有三场演出,安排的全是精品戏目,现在能记起来的有《小二姐做梦》《秦雪梅吊孝》《薛丁山征西》等等。乡亲们早早的就安排自家孩子去戏台下占位置,不但要给自家占,还要给来赶庙的亲戚朋友占。戏还没开场,戏台前就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椅子、长凳、小板凳、蒲墩,以及砖头石块等,密匝匝聚拢着静等着好戏的开场。

开场的锣鼓一敲,台下早已经坐的密不透风,黑压压的一片,各式各样的脑瓜,好像聚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黑皮、花皮的西瓜。在离戏台稍远的周边,看客唯恐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就站在高高低低的凳子上看,形成层层的梯田状。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盯着戏台,仿佛被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捏住脖颈提将起来的鸭。还有小孩子骑在墙头上,或者趴在树杈上看的,他们想看和听的不是唱腔和唱词,而是翻跟斗或武打的场面,那样最来劲。正看着,有的被自家大人发现了,在叱骂吆喝声中,不情愿的爬下来。
像这样的场合,当然也少不了卖东西的,有卖冰糖葫芦的、卖水果的、卖糖豆的、卖汽水的,主要是吃食,应有尽有,他们都是趁着过庙会的机会,挣上小孩子的几个零花钱。台上的戏已经唱到了高潮,音腔高亢,节奏鲜明,锣鼓敲得密如雨点,人们的心被剧情和冲突紧紧攫住,似乎忘记了周边的一切,都沉浸在戏曲的喜怒哀乐之中。也有逛庙会不是为了看戏的,像那些少男少女们,一前一后相跟着,到戏台前转转看看,买吃买喝,这时男孩子都变得出奇的大方,对心仪的女孩有求必应。他们吃着东西,聊着闲话,时不时地往戏台上瞟上几眼,眉目传情间羡煞旁人。

记得县剧团有一个当家花旦,人长得俊俏,扮相也靓,姓盖,人送外号“盖满县”,唱腔字正腔圆、音韵婉转,宛若天籁,那一颦一笑、一静一动,摄人心魄。每当演出,四里八乡都聚拢观看,台下人山人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拥有不少“粉丝”。村子里唱戏都以请到“盖满县”为荣,在戏风正盛的年代,红极一时。据说,有个“不务正业”的二流子让“盖满县”迷的晕头转向,跟着戏班子转村看演出,把自己的地都荒废了,成为笑谈。那时候,串村看戏成为一景,为看戏跑个十里八里路那是常态,要知道当时的交通方式除了自行车就是步行,这种“执着”的精神很是难能可贵。这从侧面也折射出当时乡村精神文化生活的贫乏,以及大众对文化娱乐活动的迫切需求。
时光流逝,随着改革开放大潮的推动,村民们的生活日渐富裕,电视进入了千家万户,不出家门就可以炕头看戏和其他的娱乐节目,村戏不出意外的日渐衰败了。偶尔有次演出,锣鼓声节奏依旧铿锵,戏台下人头攒动的景象却不复重现,只留下了稀稀落落的老年看客。一些剧团养不住人,只好解散或者化整为零唱了小戏,沦落为办丧事人家表达孝心的一种方式,繁花落尽,背后是无奈的凄凉。我也好些年不曾认真地看过村戏了,儿时的那种热闹、宏大、人山人海追逐看戏的场面一去不复返,过庙时将整个村庄晕染的兴奋、激动、神圣庄严的情绪也不会再有了,一切都归于沉寂和落寞。

记得一个星星点点落雪飘飘的冬日,我驱车到山里拜访朋友,途中经过一个村庄,在村中那简陋、破败的小戏台上,有小旦正悲悲切切的唱着《秦雪梅吊孝》,她一身缟素,衣袂旋舞,声声唱腔将自己悲痛、无奈、凄凉的心境演绎的淋漓尽致,乐师们擎着二胡、梆子、铜锣等乐器把舞台场景渲染的压抑紧张、扣人心弦,可台下观众却寥若星辰。这些戏曲演员他们像是一直在为自己表演,内心坚守着对戏曲的执着。
车渐行渐远,村戏的唱腔也时断时续丝丝缕缕的隐隐远去,只剩下天地间落雪茫茫一片,此刻,我的心中竟也是一片苍凉,荒原般空阔无依,感慨那曾经辉煌的村戏,儿时魂牵梦绕的记忆,在现实的时空中如一缕轻烟般袅袅消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