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英东
一场罕见的流感在入冬后席卷了整个辽南。在主人的精心治疗下,我终于捱过了这场浩劫,每天看着主人渐渐舒展的眉头,我的心稍稍有了些宽慰。主人是年逾古稀的老两口,老头儿是个跛脚,老婆子则满头银发,背驼如弓。我的饮食起居通常都由老头儿负责,老头儿的手脚比起老婆子更利索些。老两口眼瞅着我一天天的长大长胖,强壮起来,有时做梦都笑得合不拢嘴。
天有不测风云。流感的病毒在我的体内尚未完全清除,刚入腊月,一场瘟病又接踵而至,我尚未痊愈的病体再也经受不住病魔的侵袭,我彻底倒下了,终日水米不进,高烧不退。尽管可怜的老两口为我遍求好医好药,然而药石无功,回天乏力,眼见竟至沉疴。腊月初六,一场狂风裹挟着大雪在夜色的掩护下,降临人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雪如花。我静静地走了,在那个风搅雪的夜晚,没有人守在我的旁边。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主人在圈里看到我时,我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坨硬邦邦的冻肉。
没错,我是一头猪,一头待杀的年猪。老两口辛苦一年千瓢水万瓢糠地饲养我,本指望一家人过年团聚时,我能为饭桌上添几道好菜,若不是儿子儿媳非要等到腊月十八才能回来,我早该寿终正寝,完成我的使命,修成正果,转世投胎。如今我半途夭折,死不瞑目。无论天堂或者地狱都不肯接纳我这头横死的猪,我的灵魂便游荡在我的肉体周围,像空气一样存在,不肯离去。
老太太当天就躺在了炕上,血压一下子窜到了二百三。老头的情绪稍微平稳些,朝我的尸体吐了几口唾沫,暗骂了句:“败家的玩意!净添堵。”便蹲在猪圈旁再无言语。一阵劲风掠过,屋顶的雪如同被陡然扬起的白面,飘洒空中。我发现老头用打了两层补丁的袄袖擦了擦眼角,他一定是被雪粒迷了眼睛。
老头在猪圈旁来回逡巡着,仿佛一个蹩脚的小偷在别人家院子里踅摸着什么东西。雪地上被践踏出一片杂乱的靰鞡印。我猜想一定是如何处理我的尸体让他犯了难。
老头的侄儿旺财从隔壁过来,兴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看到我的尸体后,这个胡嘴拉碴的男人想都没想,掏出平板手机,在上面点点戳戳地摁了串号码,电话接通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一个专收死猪的家伙对我的肉身“有点兴趣”。不过,那人说了,“要先看看货色”。
一刻钟不到的光景,一辆破烂不堪的“凌河”牌长厢货车开进了院子里。接下来,一场讨价还价在胡嘴拉碴的男人和被称作老黄的“瘦猴子”之间展开。
“看在老头儿的份上,五百块,我收了”。“瘦猴子”趴在猪圈墙头上往里张望了几眼,回头轻描淡写地报了个价儿。“啥?!”旺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头猪少说也有个三百四五十斤,就给五百块?我说老黄,你甭干收死猪这营生了,干脆拦路抢劫得了!”“瘦猴子”哑然失笑,露出一嘴恶心人的龅牙。他掏出一盒“玉溪”烟,自己先叼上一根,又递给旺财一根。递给老头的烟被老头摆手拒绝了,老头一辈子都抽自己卷的“喇叭筒”。他待的那块地儿此刻已扔满了烟头,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的辛辣味道。
“现如今的买卖不好做呀。”“瘦猴子”点燃香烟,狠吸了口,说:“防疫站的人又抓得紧!现在不比从前了,风险太大,被防疫站的人逮住,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去去去!”旺财轻搡了把“瘦猴子”,说:“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几时看见你小子被抓过被罚过?现在的年猪多金贵,十块钱一斤都不好买哩!”
“那可是活蹦乱跳的好猪。大哥,你这是个啥?瘟猪!你也不想想,这方圆三五十里,除了我黄老六,哪个敢收这种瘟猪?再说了,现在啥时候?马上就要过年了,市场上的好猪肉有的是,谁要这种货色?”
“行行行!”旺财说,“俺叔老两口伺侯这头要账玩意快一年了,玉米草糠搭进了多少,咱也甭算了——咋说你也得给个猪崽子钱吧?”
“瘦猴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瞄了眼旁边蹲在雪地上只顾抽着烟的老头,口气似乎有些松动。
旺财趁机说道:“春天时的仔猪多贵呀,要一千多块一只呢。”
“不行不行!”“瘦猴子”的扁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点‘缝’没有,我拿不了。”说着话揣起香烟,打开车门就要上车。一边嘴里还咕哝着:“冒这么大风险,十冬腊月的,还不得让人挣个三头二百的?”
“得得得!”旺财一把扯住“瘦猴子”,“哪能让你白忙活?——给个整儿——一千块,你拉走!甭磨叽了。”
“真的拉不了,大哥。”“瘦猴子”有些可怜巴巴地说:“要不看在咱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说啥我也不会来。你说这马上要过年了,哪个愿搁头死猪在家里,多晦气!”
老头从雪地里直起身来,把手中吸了一半的“喇叭筒”狠狠地抛到猪圈里,老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面无表情仔细地瞅了瞅“瘦猴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侄子,摆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屋子里走去。一阵北风袭来,差点把老头闪了个趔趄。
最终,旺财以八百元的价格把我的肉体出卖给了“瘦猴子”。瘦猴子把胡嘴拉碴的男人拉到车厢后面,瞅瞅四下无人,把一张红票子掖进旺财的裤兜里。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我的灵魂跟着“凌河”车屁股后“突突”冒出的黑烟,一路向北。除了要忍受寒冷和颠簸,我还要忍受“瘦猴子”那五音不全版《好日子》的演唱,这家伙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我在“瘦猴子”家的厢房里呆了整整一下午。厢房里按有暖气,很温暖。我看到我的肉体渐渐融化,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青紫,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当天晚上,“瘦猴子”穿着一身被血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工作服出现在厢房里时,把我吓得够呛,我趴在屋顶上,看着“瘦猴子”拿着把锃亮的尖刀,在我的肉体上来回比划着,刀法娴熟得如同武侠世界里的剑客。半个小时后,我的肉体被完全分解了。我感觉我的灵魂如被刀扎一样的疼。厢房地面上肆虐纵横的乌血和那些臭气熏天的内脏,令人做呕。
“瘦猴子”把大卸八块的我的肉体——头、蹄、下货(内脏)、以及毛皮拎出屋外。他的婆娘已在外面支起两口大锅,一口锅里盛满油渍斑斑的脏水,另一口则装了半锅黑糊糊的沥青一样的劳什子(后来我听说那东西是“黄香”),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着黑色的泡泡。偶尔能看见有长长的猪毛从锅底翻滚而出。“瘦猴子”把头、蹄、毛皮渐次扔进锅里,看着黑糊糊的液体把它们淹没,空气中立即升腾起一股皮毛烧焦的臭味。
“差不离了。”“瘦猴子”的婆娘说了句。在冥冥中,我能感觉到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手上戴着橡胶手套。绣着一朵艳红玫瑰的口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颊。
“瘦猴子”把锅里已被黑色液体完全包裹的头蹄勾出来,放进旁边的脏水锅里。冷却后,又捞出来,摆在旁边的案板上。女人开始用剔刀清除上面已经凝固的黑色的胶状物。女人很麻利,一个小时后,猪头、猪蹄、猪皮上的毛被清理的纤毫不见。原先脏兮兮的皮肉,现在如同春天里被剥去了外皮的大葱,鲜嫩得让人垂涎欲滴。“瘦猴子”看起来对女人的手艺很满意,他拍了拍女人丰腴的屁股,女人口里嚷着“累毁了,”一溜烟地跑进了屋子里。“瘦猴子”脱了工作服也跟进了屋子里。他掏出手机,一连拨了三个电话。
头一个电话,他打给镇上“十里香”红焖猪头肉店的老板,那是个憨态可掬的小老头,脑袋上寸草不生,大鼻子,小眼睛,满脸油光光。“瘦猴子”和他在电话里讲了半天价,总算把猪头、猪蹄卖了四百元——“瘦猴子”比较满意的价格。“瘦猴子”心里门清,镇上那些经营肉食品的商户,没有敢跟他较真,原因很简单,他总是能弄到最便宜的猪,管它是死是活,这年头,挣着钱才是真格。
第二个电话,他打给了镇上专做皮冻生意的老板,实际上是他的一个“铁子”。碍于老婆在场,“瘦猴子”没敢在电话里与“铁子”调调情,他一般正经地说:“一会儿我送张猪皮过去,嗯,收拾得很干净,嗯,还是老规矩”。老规矩就是猪皮十块钱一斤。“瘦猴子”估摸着那张猪皮少说也有十八九斤。一百八十元肯定手拿把掐。
最后一个电话,“瘦猴子”打给了市内的“草原肥羊馆”的老板兼主厨的贾二楞,“瘦猴子”和这小子打过多次交道,对这小子的豪爽记忆犹新,这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今晚送过来!”贾二楞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明天我这儿有人预定了四桌全羊席,你那猪肚猪肠正好派上用场。”末了,愣小子还不忘在电话里跟上一句:“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其实,“瘦猴子”一点不用担心,他对市里面那几家“挂羊头卖死猪肉”的羊汤馆里的门道太了解了。他暗自盘算了下,这头猪的下货若是给不到三百八十块钱,他就把货送给郑三炮的羊汤馆,反正他有的是选择。
晚上十点整,我跟着“凌河”牌货车重新回到了“瘦猴子”的家。“瘦猴子”如愿所偿,几家主顾都未亏待他,此刻他的腰包里多出的一千多元就是最好的证明。“草原肥羊馆”的老板果然豪爽依旧,不但请他撮了一顿,还极力向他推荐新来的鄂尔多斯小姐。那个蒙古族小妞确实不错,长相可人又善解风情,撩拨得“瘦猴子”心旌摇荡。要不是老婆打来电话,说不定“瘦猴子”真的会在肥羊馆里潇洒一宿。别看这小子人长得瘦,胆儿肥着呢。
第二天一早,“瘦猴子”把厢房里剩下的我的肉体——四条猪肘、一坨腰板肉、两片肋条,还有两块里脊,统统扔到车厢里,用塑料布盖好。然后发动了车子。
“瘦猴子”直接把车开进了镇政府的食堂门口。食堂的大师傅老王捆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满脸堆笑地冲“瘦猴子”摆摆手,迎上前来,“刘镇长交代过了,说你的肉是放心肉。价格又公道……”。“那当然,”“瘦猴子”一边说,一边从车里摸出两盒“玉溪”,扔给老王。“刘镇长常跟我提起老王您,夸奖您做的红烧肉比渤海饭店做的都好吃——咱一回生,二回熟,还望老哥多多照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王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赶紧把烟揣进兜里。
从镇政府的食堂出来,“瘦猴子”的腰包里又多了两千二百元。车厢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看不见的我——一头死猪的灵魂蜷缩在角落里,长吁短叹。
“瘦猴子”开车拉着我,一路狂奔。在经过清泉寺的时候,车子突然减速。车子停稳后,“瘦猴子”在车里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跳下车,径直朝寺里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香烟缭绕的山门。“瘦猴子”“扑通”一声跪倒在佛祖的金像前,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我隐约听到几句,“保佑、发财”之类的话。庙里的晨钟突然响起,“瘦猴子”陡然一激灵。他站起身来,临出大殿时,从兜里捏出两张沾着血渍的红票子,塞进了门旁的“功德箱”里……

作者简介:马英东,笔名铁马,7O后,普兰店区莲山街道人。曾在《海燕》等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获得楹联一等奖。系大连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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