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仁昌
我是1964年由新金九中考入新金四中的。在我们这一届之前,新金四中高中部只招一个班,我们这一届始招两个班,60多人。我们是一班,32个人,来自双塔、墨盘、城子坦、安波、俭汤、同益、四平、乐甲、沙包,最远还有一位星台。除了学校所在地双塔的同学外,我们都住校。我们的食宿条件很差,宿舍,是由一个废弃的教室改造的,上下两层大统铺,几十个人挤在里面,沒有电,两盏煤油灯,冬天,一个火炉的热量,根本充弥不了整个宿舍,半夜炉火灭了,宿舍就成了冰窖,我们常常得戴着棉帽睡觉;夏天,宿舍内蚊虫飞舞,早上起来,浑身都是疱,那年夏天夜间下暴雨,早上我们起床,见宿舍里脸盆满地飘,水己没过脚脖子。学校的食堂,实质是学校的礼堂,放了几十张大圆桌,伙食每天定量是一斤,早餐2两窝窝头,一碗苞米稀粥,一小碟咸菜;中午4两窝窝头,一碗菜汤;晚餐3两窝窝头,一碗菜汤。春夏秋三季,菜汤有时会换换样儿:小白菜、土豆、芸豆等,但是都没油水——一大锅菜汤,煮熟了,才洒上两勺油,表面上,汤碗上飘着油花,实质与沒放油差不多(农村叫后老婆油)。冬天,几乎全吃萝卜片子汤(每年秋天,学校都会买几卡车萝卜埋起来,这是我们一冬春的菜),偶尔吃顿白菜汤,如果里面再有几根粉条,那就等于改善生活了……
22
因而,毕业后,我多年不吃用萝卜做的菜,一闻到萝卜味儿,就恶心。
按学校规定,我们住校生4个星期才可以回家一次。那时,周六不休,我们需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后才能回家,周日晚自习前赶回学校。安波离双塔40华里,步行快走也得近4个小时(当然,腰包里若有钱,也可坐客车,车费5毛,可哪来的钱)。夏天还好说,冬天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只能结伴而行。那时,谁要有个自行车,可羡慕死了。记得当时家住沙包子的王贞林、刘钦新几个有自行车,星期天下午返校时偶尔能遇上捎我一段,就美颠了!周日傍晚返校,我们一般不去食堂吃饭,从家里回来的同学,都会背些吃食回来,叫上没回家的同学一起“聚餐”。家庭条件好的,如于忠元、周万振、王贞林有时会带几个掺和面的馒头、煮鸡蛋、咸鸭蛋什么的,而大多数都和我一样,背回来的只能是菜饼子、地瓜之类。大家聚在一起,你吃我的,我偿你的,很有“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的豪气!那时的我们,都很单纯,同学之间,就像亲兄弟。于忠元父亲是工人,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母亲惯他,他手里总有零花钱,见我们几个家里穷的常常忍饥挨饿,就偶尔请我们去双塔街里的供销饭店吃顿饭。那时的饭店,主食永远是二米饭(大米、高粱米),两合面(白面、玉米面)馒头,菜是不可以单点的,往往就是一盆土豆片炒白菜,你要几盘就给你盛几盘,运气好,盘里会有两片肥肉片。就这,我们吃起来的感觉也不亚于山珍海味!





高中时代,我们虽然生活艰苦,学习压力大,但我们却很快乐充实。午休和晚自习前的空闲时间,我们打篮球,踢足球,打乒乓球。学校还经常组织体育比赛和文娱汇演,记得我还拿过乒乓球赛高中组的亚军,还和曹风华(当时叫曹凤花)等演过歌剧。1965年春夏之交,瓦房店师范学校的学生男女篮球队来访,那几天每天中午,他们都要和四中教师队举行篮球赛。我们四中教师队的实力并不弱,特别是队长于作基老师,绝对是贯篮高手,可与瓦师学生队对抗,却显得很吃力,败多赢少,更有两场让人兴奋的比赛,是与瓦师女学生队比赛,男女有别,实力不弱的四中男教师队,却在一群女孩子们面前手忙脚乱,要想取胜也很难!
那几天我们就像过节一样兴奋,逢赛必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多半不是看比赛,而是欣赏这些来自城市的俊男靓女们。他(她)们年龄与我们相仿,可却儒雅大方,包括男女之间的亲昵举动,也显得那么自然得体。与我们这些山村孩子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相形见拙。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这穷山沟!
四中校长徐廷智,曾做过新金县教育局局长,被贬至四中,他很重视教学,把一些因家庭出身问题别人不敢要的顶尖教师和高才生带到四中(例如黄志亮等老师),致使四中的升学率在全县名列前茅。徐校长脸黑,轻易不笑,师生们对他都很敬畏。书记张长山则是个笑面菩萨,见人不笑不说话。二人搭配,把四中治理得井严有序。
我们的班主任邹本盛,是个很善良但很严厉的小老头(其实他那时年龄不大,也就四十出头),他不管是早自习和晚自习,都会坐在教室前面,就连星期天,他也不休息,照样坐在教室里监督我们学习。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是严师,背地里,他却是慈父。记得一个春天的周日,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我和于忠元没走,他说,咱们出去放松一下吧。他带了煮鸡蛋、饼干,带我和于忠元淌过碧流河,进入庄河境内,去爬城山。一路上,他和我俩有说有笑,累了,坐下来喘息,饿了,吃他的鸡蛋和饼干,渴了,喝捧山泉水。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平日里,我们都有点怕他,自那天以后,我们才了解了他的可亲可爰之处。
说到师生,不能不提到我的老对吕毓毅。他的数学很棒,乒乓球打的也好。再难解的数学题,同学们找到他,他都会不费吹灰之力给你正确答案。只是他性格有些古怪,话语很少,偶尔张口,也有点阴阳怪气。但我知道,他心地善良,为人很正直。可惜,毕业至今,一次也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否安好……
1966年春,正当高三同学竭尽全力准备迎接高考时,毛主席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说实在,当时我对文革并不理解,直到近些年,我才理解了老人家的苦衷。文革伊始,县里就给新金四中派来了工作组,宣布停课闹革命,紧接着,毛主席红卫兵组织成立,并开始揪斗“牛鬼蛇神”。首批被揪斗的,有校长徐廷智,教师黄志亮,张裕恩等人。说心里话,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这些人是阶级敌人。
这些人被反复批斗游街之后,工作组又要继续深挖,他们深入各班级,发动同学们揭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好在我们班全体同学齐心合力,全力维护班主任和任课老师,才使我们的老师们免遭厄运。
8月初,由四中考入人大和北京二外的两名同学返回母校“煽风点火”,“东方红”和“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两大造反组织成立,并揪回了己经撤离的工作组成员进行批斗。新成立的两大造反组织与先前成立的“毛主席红卫兵”观点不一致,双方天天辩论,好在双方都还理智,没有武斗。我在学校是小有名气的笔杆子,革命需要笔杆子,双方都在争取我,可我实在看不出谁是真革命谁是假革命,彷徨来彷徨去,还是选择了“消遥派”。 
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全国革命大串联也开始了。我怦然心动,与于忠元、张国敏等几个同学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北京见毛主席。10月3号,我给父亲要了30元钱,搭便车去了城子坦,在火车站与大家集合,乘夜间车在金州换车去了沈阳。在沈阳换车时,张国敏说他想先去延吉看看他当兵的哥哥,并希望我能陪他去。于是,我俩与大家道别,上了去延边的火车。到延吉下车时,己经是晚上近10点,国敏的大哥找了个吉普车将我俩接到连队。连队官兵对我俩很热情,炊事班给闷了大米干饭,炒了半盆青椒炒肉。那顿饭吃的,太过瘾了!笫二天第三天,国敏的大哥请假领我们逛了延吉市。延吉市是以朝鲜族居民为主的边境小城,很美,民族风情很浓。两天时间,我俩饱了口福,也饱了眼福。
离开延吉,我们直奔北京。在北京,我们被安排到陶然亭小学食宿(当时的北京,所有学校都住满了全国各地来京的红卫兵,教室桌子一拼,就是床)。说来也巧,在这儿,我们竟遇见了刘作春、惠恩亭等几个同学。我们一直等到10月18号,才得到毛主席的接见。这接见,主席是乘敞篷车通过东西长安街,受阅红卫兵排列在长安街大道两侧。上午10点,当《东方红》乐曲响起,主席和他的车队从我们面前驰过。老人家站立车上,向我们招手致意,风,吹乱了他那花白的头发。立时,万岁声震天动地,红卫兵们都泪如雨下!我们学校的副校长董新贤,也参加这次接见,但他年迈体弱,当《东方红》乐曲响起时,他还坐在地上,等他爬起来时,主席的车已驰过,他只见了个背影,急得老头号陶大哭。被接见一次,匆匆几分钟,我们觉得不过瘾,决定再等一次。好在,食宿不花钱。到了11月3号,毛主席再次接见,这次是在天安门城楼上,受阅队伍自东向西经过天安门。可惜,队伍太长,队伍走到天安门前又移动很慢,我们的队伍在尾部,还没等到天安门,天就快黑了,宣布接见结束。
虽然笫二次没见到主席,可我们也不能再在北京住下去了。算起来,我们已经在北京住了近一个月了,北京全城被我们逛了个遍儿。来时,我们只带了套秋衣,11月的北京,己经凉风飒飒,红叶遍地了。我和作春、恩亭决定南下,去毛主席们故乡韶山。
那时的火车上,挤满了串联的红卫兵。火车发车,到站,根本没个准时间。大约四五天后,我们总算到了长沙,然后去了韶山。参观完毛主席故居,了却了一桩心事,我们决定取道苏杭,上海,然后打道回府。沒想到,在去苏杭的路上,我们三人走散了。我只身一人在杭州、苏州、上海玩了几天,然后申请回大连。我被安排在一艘上海直达大连的货轮上,两天两宿抵达大连。当我走下甲板时,天空正飘着雪花,衣着单薄的我,冻得浑身直抖。我忍着饥寒,直接奔了火车站……
将近两个月,走遍了小半个中国,回到家时,兜里还剩10元钱!
这次旅行,够我回味一辈子!
66年67年冬春,随着革命的深入,我们的一些造反派同学“杀回老家闹革命”。他们回农村组织贫下中农造反,公社领导班子靠边站了,大队干部被罢官了,地富反坏右也被反复批斗。在安波公社,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安波大队有个光棍汉,出身贫农,但好吃懒做,穷得叮当响,家里脏得都下不去脚。可我们初三的一个女同学,为了表达对贫下中农的忠心,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比她大十几岁的懒汉……
67年,军宣队进驻了四中,在军宣队的干预下,学校的混乱局面稍有好转。以“毛主席红卫兵”为主导,成立了文娱宣传队,我们班级董静、张秀增等都是队员。宣传队排练样板戏、歌舞,有时还下乡演出。尽管宣传队没科班导演指导,有些节目也是有模有样。每次看他们演出,我最欣赏的是秀增的竹笛,在众多乐器中,高昂悠扬的笛声,大有鹤立鸡群之感。至今,当眼前映现他们演出画面时,那优美的笛声仍在耳畔縈绕……


从文革开始,我们班一直有几个消遥派。革命当前,老这么消遥下去也不是个事,我们背地里商量了一下,决定成立个组织,掩人耳目。我们共8个人,起名就叫“八一战斗小组”。奇葩的是,我们在宣言中,公然宣布不接受新队员。我们占椐了校长室,并将行李也搬进去,吃住都在里面。我们这个组织,既不参加辩论,也不搞批斗走资派,只在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时,到外面刷几条大标语,其余时间,都是躲在屋内读书看报。有一天,我发现学校图书室有扇窗可以打开,便溜了进去,拣了一堆世界名著,用被单背回去。从此,我每天就埋在书堆里,读完了,送回去,再换一批。现在想想,我在文学上能有点建树,与四中的图书室不可分割……

时间转瞬即逝,转就到了68年的初夏,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浪潮席卷全国,很明显,我们这些农村知识青年也该回乡了。大学梦破灭,前途渺茫,我们心里的失落和沮丧不言而喻……一些有心计的同学开始考虑后路,有人在偷偷谈恋爱,有人在暗暗谈婚论嫁,最大胆的属杨洪声,他把女朋友约到双塔街与我们几个哥们见面。那天我们一见他女朋友,我们都被她的美貌惊呆了!
按理说,毕业在即,马上就要各奔东西,隐藏在心里的话该说出来了,你那个心仪的人儿,也该对他(她)表白了。可我们大多数同学却没这个勇气!一絲怯懦,良机尽失!一念之差,抱憾终生!
可怜,我们那流金的岁月!可悲,我们那流金的岁月!……

作者简介:沙仁昌,1946年农历8月29r日生,1968年毕业于新金四中,1980年毕业于大连师专。曾做过农民,教师,公社广播站编辑,《海燕》编辑,副主编,主编,社长,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天女木兰》,长篇小说《天女峪恩仇》,《口袋里的美国》,纪实文学《写给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