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留住的
瞎子走在街道上,风从屁股后面吹来,把清晨的亮光卷起来给他贴在了背身。瞎子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光明,光明就是长五条腿也跑不到瞎子前头来。瞎子的前面是塞得严严实实的黑暗,黑暗像丰收了小麦一样多,瞎子八辈子也吃不完,把瞎子塞死也吃不完。瞎子手里的竹竿是瞎子眼前头的亮点。瞎子手里的竹竿在街道上一点动,那光亮就像麦苗儿一样旺在了街道上,旺在了瞎子的所过之处。瞎子身后的亮光是瞎子自己播种的。瞎子手里的竹竿响动着,鸡啄食一样的声音顺着竹竿爬上去,爬上了瞎子的身体,瞎子的身体上长满了声音。瞎子的嘴里念叨着:一、五、一十、二十......瞎子不是数他把多少光明丢在了身后,瞎子在数他留下的脚印有多少。街道上最多的是脚印。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脚印像大雪一样堆了一层又一层。脚印能留住的话,脚印就把街道憋破了,就把街道堵严了,人也休想走过去。可是,脚印太轻飘,太脆弱,脚印生不出根,长不出芽,风一吹,就没有了,就无影无踪了。人没有留住的是脚印,人却以为脚印会留住的。脚印留不住。即使不刮风不下雨不晒太阳,人把自己的脚印也留不住。人刚一走过去,又有人的脚印牛的脚印猪的脚印鸡的脚印上来了,人的脚印被踩乱了,踩塌了,踩死了,没了。人和人的脚印争斗,人和动物的脚印争斗,人还要和风呀雨呀的脚印争斗。人斗不过它们。瞎子却数得津津有味,他的兴趣很大。他大概知道自己的脚印也是留不住的,他才聚精会神地去数。人活在世上,不知道自已的脚印有多少,人就太糊涂了,而人能把自己的脚印弄清楚,人就太聪明了。瞎子不是为了把自己的脚印弄清楚才去数的,数得再清也没有意义。瞎子只是为了数一数,数,不停地数。瞎子的脚印是瞎子存在的对应物,面对着自己的对应物瞎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在”。既然自己在,自己就要活!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要战胜命运。眼前一片光明的人未必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瞎子每天都要数,他起码知道,自己的脚印哪些是歪歪扭扭的,哪些像禾苗一样嫩,哪些像镢头样,哪些是凹凸不平的,哪些像狗活头一样光滑,他起码知道,他在哪一天是踩着虫子、蚂蚁而过的?他在哪一天是绕着猪和狗而过的?或者说,他把哪些禽兽挥走之后,照样行走在道上,行走在人世间。街道上先是有了瞎子竹竿的响动声,尔后才有了亮光。街道上的亮光是瞎子的竹竿带来的。瞎子无视在他身后轻俏的风,骚动的风,肆虐的风。你吹吧,你刮吧,反正人的脚印是留不的,那怕你把脚印刮到爪哇国去也罢。瞎子知道,他的脚印被风刮在了头顶,像树叶一料绿,像星星一样亮。瞎子知道,他的脚印在人世间。所以,他每天还是要数。数一数。只不过是数一数罢了。
冯积岐,岐山县凤鸣镇人,199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将人生诉说给自己听》《人的证明》《没有留住的》等,小说集《小说三十篇》《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敲门》《村子》《敲门》等。《跌跌爬爬三十年》获1989年陕西省银河纪实文学一等奖,《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获1995年陕西省双五文学小说集奖,《人的证明》获陕西省第七届双五散文集奖,《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