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毁坏的土桥
冯积岐
土桥是城堡的眼睛,它整日整夜地注视着在这个城堡里生活的男女老幼,用它的目光抚摸着城堡里的角角落落。每天清晨,城堡里的庄稼人托着犁把吆着牲口或者荷鋤扛锨,走出了城堡,走过了土桥。傍晚,又拖着一身疲倦,走过土桥,回到城堡里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土桥呻吟、呼喊或诉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土桥流泪、忧伤或痛苦。土桥极其安祥极其真诚地把自己安顿在让城堡里的人和城堡以外的人一踩而过的位置,它没有什么苛求。在一个秋雨过后的大蓝大蓝的晴天里,我站在土桥上,凝视着土桥上的车撤。我似乎第一次发觉了土桥上那两道车撤的深刻和尖锐。土桥似乎被谁砍了两刀,留下了两道平行的、血淋淋的伤痕,这伤痕一直开进了城堡当中。这车撤,是经过了车轮的无数次碾压才明朗了的,也就是说,土桥是被软刀子ー刀ー刀地割过之后オ有了伤痕的。那是多受苦的事情啊!可是,土桥承受了,它连眉头也没皱。幸亏,它的筋骨是不可松动的,它似乎只被伤了一点皮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在城堡里生活的老一辈人无从记起,土桥是哪年诞生的。说它有一百年,不冤枉它;说它有ー千年,不夸张。它的年轻和古老都没有在外表,而是在内心。它把城堡里的历史全部吸纳了,紧紧地凝在了一起。城堡里的老人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镶在土桥上流水的青石之所以变成了暗红色,是由人血染成的。城堡多少次被攻破,城堡流出了多少血,城堡更换过多少次主人,只有土桥知道。 有一年冬天,我们村里的人举起镢头把土桥给毁了。土桥上惨白惨白的电灯光像营养不良的脸,把土桥上空流动的空气也照射得衰弱不堪。全村人涌上了土桥,虫子似地吊在桥的四周,挥动镢头,气喘呼呼。一个晚上,我挖坏了两只镢头,手虎口上震得鲜血直淌,伤及的只是土桥的皮毛。土桥是很难啃得动的硬骨头。我们的祖先究竟把多少劳动、汗水、信念、毅カ、耐力、勇气、胆识夯进了土桥,被土桥咬坏了的一只又ー只䦆头就是见证。村里人摧毁土桥的时候,没有人叹息、难过、惋惜、留恋。用镢头开挖祖先是当时的社会生活的内容,这不错。而我们的认同、平静、麻木乃至幸灾乐祸,不能不使土桥怀疑我们的良知和道德,人格和品性。我们把祖先留下来的所有的遗产都当作肥料去使用的时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我们在毁坏了别人的生活的同时,连自己的生活也一同毁坏了。
事过多年,每当我回到故乡,站在当年被毁坏的土桥上,我首先看见的是自己抡起老镢头向土桥开战的情景,我对后代人直言不讳:我曾经参与了土桥的毁坏。时至今日,我们应该有勇气担待历史的,不论我们当时的心态如何,我们是历史的一个部分,那怕是历史这个庞然大物上的一颗铆钉也罢。我们曾经用愚味、粗暴的举动书写过历史的黄页。
冯积岐,岐山县凤鸣镇人,199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将人生诉说给自己听》《人的证明》《没有留住的》等,小说集《小说三十篇》《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大树底下》《敲门》《村子》《敲门》等。《跌跌爬爬三十年》获1989年陕西省银河纪实文学一等奖,《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获1995年陕西省双五文学小说集奖,《人的证明》获陕西省第七届双五散文集奖,《沉默的季节》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