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是酒仙,这是他单位同事封的。
我娘却告诉我,我的老爸是个酒鬼,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要喝点。
我爸说,一天不喝,心里空荡荡,浑身没劲。
为此,我娘跟我爸不知吵个多少架。
但我爸却仍然我行我素,常见他背着我娘,偷偷抿几口,量不多,也就几口,完后瞪着我:“不许告诉你妈!”
当然,我又不是叛徒汉肝,咋会告密呢?只是不解,就那么几口,我娘咋就不准他喝呢?怎么又会封为酒仙?我得问问。
那晚,我爸又偷偷喝酒,被我娘逮了个正着,一气之下,我爸去了单位。
我娘抹了一把泪,唉声叹气地告诉我,不准我爸喝酒,不是为了钱,是担心我爸。她说,喝酒误事,醉酒伤身,我外公原是我爸公司的老总,有天喝多了,硬要司机走,他自己开,出了个车祸,翻进了水库。自那时起,我妈心里就有了阴影,一见到酒,就想起我外公。一听到我爸在喝酒,就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老爸这一走,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回家时,满脸红光,刚一坐下,就从包里掏出几叠票子,递给我娘:“年终奖,你数数”。
我娘早就消了气,接过票子,伸出食指,到口里蘸了点口水,背着我爸,笑嘻嘻地数了起来。
“不多,六万块。刚好,过年了,我们去买点年货,把客厅的电视机换了。”数完钱,我娘不放心,到睡房藏好钱,回到客厅,问我爸明哪去买年货。
我坐在客厅阳台,老远闻到满屋子酒味,偷偷地瞄了一眼,我娘竟像是捡了个宝似的,坐在我爸身边,又说又笑,还给我爸削苹果。
“妈,给我买台平板好吗?”我站起来,也坐到沙发上,摇着我妈也要买年货。
“好,明天去,我们放假了,有时间,给你妈买件真皮风衣。”我爸喷着酒气,一口答应。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爸先去热车,待我娘收拾了当,开门等电梯时,我爸却从电梯里出来。
“出不去了,走,我们回去。”刚一出电梯,我爸拦住我们。
“怎么啦?”我娘不解,边开锁边问我爸。
“小区封闭了,没戴口罩,不许出门。不是住在小区里的,不准进来。”
听我爸这样一说,我顿时明白,是武汉出现新冠肺炎疫情,为阻断传染,进行网格化管理。
“那要到什么时候啊?家里也没备那么多口罩。”我娘关好门,担心封闭得太久,现金没去存,年货没去买。
“放心吧,社区会有安排的,我们不要出门就是。”老爸也不知会封多久,只能安慰我娘。
过完年,小区也未见解封,反而更加严格。政府也发出通知,企业和学校,延期复工和开学。
在家没事,我陪老爸下棋。我娘坐到一边数葡萄干,或玩手机。她告诉我们,一包葡萄干一共是849棵,其中75个瘪的,63个带树枝的;绿色的最多,611个,棕色的最少,58个,其他颜色180个。末了,我娘说买葡萄干的是奸商。
“爸,我听你们单位的人说你是酒仙,你真的喝不醉吗?”下棋间,我好奇地问。
“别听他们瞎说,我的酒量是大一点,也就能喝斤把两斤吧。”我爸头也不抬,骄傲地他告诉我。
“啊!这么多?”我大吃一惊,可我不解,每次见我爸喝酒,也就是个三五杯,或偷偷抿几口。
“凡事得有个度,做到好酒不贪杯。”我爸抬起头,告诉我说喝茶,喝的是心境。喝酒不同,喝的是氛围。在单位,人多,氛围就上上来了,有了兴致,会多喝几杯。而我爸,酒量本身就大,去年年会,他喝倒了公司几位领导,从此,我爸是酒仙的名号就叫开了。
“你爸是好酒贪杯,是个酒鬼。”听到我们父子俩的对话,我娘放下手中的葡萄粒,走过来插话。
我爸放下棋子,看着我娘,连珠炮似的反驳:“你认为我贪杯?你懂个屁!喝酒是种文化,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商品经济大流通,开放搞活喝两盅。人生,不仅仅是活着,我喝的是文化,是氛围,是心境,是快乐。”驳得我妈哑口无言。
我娘也就无可奈何,瞪了我爸一眼:“喝吧,喝死你,到时哪个帮你收尸!”说完,一转身去了睡房。
见我娘有点生气,我告诉我爸:“爸,妈是担心你。”就将那晚我妈告诉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爸。
我爸站起来,走到睡房前,却不进门,站了一会,又退回来。我忽然发现,我爸的眼睛,有点发红。
第二天中午,我妈做好饭菜,叫我去喊老爸起床吃饭。
我爸倚在窗前,像个傻子似的盯着窗外。我小声地叫了一声:“爸,吃饭了。”可他像根木头似的立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我又加大声音告诉他吃饭了,才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盯着窗外。
我瞄了一眼窗外,冬日的暖阳,照在小区球坪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球坪里空无一人,小区的路上也空无一人,仅有两名全服武装的防疫人员,像是站岗的哨兵,坚守在小区门口。
我娘走过来,见我爸无精打采立在窗前,急忙上前,伸手压在他的额头上:“老公,怎么啦?发烧不?咳嗽不?”
这段时间,我们似乎成了医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测体温,彼此互问“咳嗽吗”?
我爸扒开我娘的手,屋内无人似的,转身走向餐厅。
“放心吧,我没感染。只是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一个东西一样”。半路上,我爸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娘。
顿时,我娘明白了,是我爸犯了酒瘾,便生气地大步抢到我爸前面,坐到餐桌前:
“酒饿死你”!
我爸一言不发,想坐下却又站起,回头看了我娘一眼,慢慢向门口走。
“你去干嘛?”我娘喝一声,站了起来。
“我,我真的想喝口酒,十多天没沾酒了。”我爸弱弱地回答,伸手去开门。
“你不要去,万一感染了不得了。”我妈飞跑到门前,拦住我爸,将我爸推到餐桌前,按住他的肩膀,叫他坐下。
然后,我娘走进睡房,换了件表面光滑的衣服,戴上口罩和帽子,对我们说了一声“我去”,便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我妈提着两瓶酒回到家里。
“唉,前世欠你的!”我妈放下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走进睡房,将外衣脱去丢进洗衣机。
见到有酒,我爸立马来了精神,一把从桌上抓过酒瓶,咕噜吞了一大口:“好酒!”
“我不知道好不好,我看它清澄透亮,问了售货员是浆香型的,价钱又不贵,就买了两瓶。”我娘回到桌前,拿来酒杯,递给我爸。
“是好酒,我喝过多次。”我爸满上一杯,咕噜咕噜倒进喉咙,坐了下来,指着酒瓶告诉我妈:“这酒的酒质清澄,口感甘洌,酒性柔中带刚,酒色醇明。喝在口里,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高粱、泉水、清新的空气、柴火的气息”。
说完,我爸又倒上一杯,抿了一口,打开了话匣子,酒中趣事,单位人际,滔滔不绝,向我妈讲过不停。
“要不是微信上说喝酒可以预防感染,我才懒得去帮你买呢。”我妈不懂酒,亦是第一次见我爸这样能说会道,竟然被打动,时不时往我爸碗里夹菜。
我爸深受感动,来了酒兴,一连干了几杯。
放下酒杯,我爸深情地望着我娘:“老婆,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温柔。”说着,又喝了一口,含在口里,慢慢嗯下。
或许是闻着酒的缘故,我娘的脸竟然红了,也看着我爸:“老公,不是我不准你喝,我是担心你啊,担心你的身体,担心你开车出事……”
“老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爸一把握住我娘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也告诉我妈,他最怕我妈生气,最担心我妈受委屈。他这样喝酒,是没有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到动情之处,我爸泪流满面。
我娘也流泪了。今天,她才知道酒后的故事,才知道我爸的辛酸。她推开我爸的手,擦了一把泪,起身拿来酒杯,倒了半杯,向我爸举起杯子:“来,老公,我陪你喝一杯”。
“老婆,你……?”我爸不知所措,半天才反应过来,举起杯子,向我娘示意“敬你”,一仰头,干了。
这顿酒,我不知我爸他俩喝了多久,喝了多少杯。只听到我爸说:“这次疫情,比你想像的严重得多,死了上千人了,就连医生护士都有被感染的。这个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何时才是个头啊,我真的担心你们俩娘崽。我要是感染了,你们不要管我,报告社区就是了。要是死了,你们更不要管我,尸体捐给医院解剖”。说着,我爸舌头打卷,讲起话来,词不达意。
“老公,别担心,不要怕,有政府。这段时间,我们不出门就是。”我娘夺下我爸的杯子,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爸抓起酒瓶,对着喉咙灌了一口,站了起来,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我娘立即站起来,扶住我爸。在我妈的搀扶下,我爸歪歪扭扭地走进睡房,搂着我妈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