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上起来,我爹立马就去了八步沙林场。而我妈则拉着睡眼蒙眬的我出门, 准备回娘家跟我爹展开长久的对抗,以期他能屈服而改变主意。事实上,我妈这套办法在我爹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威慑力了,而她却并不自知,还在卖力地施展。奶奶则一如既往地等候在院里,见我妈出来了,果断地拉住她一番苦口婆心 :“我们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们要干什么就让他们去折腾吧。你着 急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给高山了,就是高山的人,还发愁吃不上饭? 再说了,你今天走了,过些日子还得回来。可是‘出门时门槛低,进门时门槛高’。你今天理直气壮地走了,过些日子你怎么回来?要是以往,高山一定会去请你回来。可今天你看不出来吗?高山他已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听你爹说, 以他的估计,这场黑风暴已经把高山他们栽植的三千亩林子都吹光了。依着高山的性子,他一定会补栽补种。你想想看,这一折腾,没有一两个月,他还能回来去请你吗?你把志刚带走了,志秀要上学你带不走吧?我们老两口你带不走吧?你过上三天五天可以,可时间长了,你想志秀了咋办?你想我们老两口了咋办?到时候,你怎么回来?”奶奶的金玉良言成功地将我妈留了下来。奶奶的劝解半真半假,有诸多的哄骗在内,譬如她说跟我妈绝对是一条心,譬如说等我爹回来劝他回心转意等等……

一个家庭想要和睦相处,必须得有润滑剂,奶奶就是我们家的润滑剂。而爷爷骨子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总以自己固有的思想而对有些事产生很多不满,在他认为,像我妈这样动辄挡在爷们前头指手画脚的行事风格, 那是对男权主义的一种挑衅,爷爷说放在以前,就该一封休书发还娘家。估计他所说的“以前”,应该是很早很早以前。武威人的传统里一直有女人不上桌的规矩,尤其在来客时,女人是不能和男人一桌而食的,男人出门宴客也从不带女人一起去。当然,如果到了奶奶那个年纪,这一规矩就自动失了效,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反被当作尊崇的对象,能够安心坐于上座而不必担心被谁说闲话。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却似乎从我妈这一代开始,慢慢有了被打破的趋势, 妇女们但凡不是性子太过懦弱的,都有向陈规陋习示威而不屈的心志。以我妈为代表的新女性,倒也敢于跟爷们叫板,拿“回娘家”这种举动来小小地威胁、挑战一下,以此证明自己在家庭里也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岂知凡事过犹不及,我妈自以为这次也能像过去若干次一样,闹上一闹, 事情就会顺着她希望的结果进行。但是,这一回,我爹的决心出乎她的预料, 也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我爹一大早赶回了八步沙林场,大家正在一边谈论昨天的黑风暴一边收拾工具,研究补种补栽的可能性。老场长痛惜新栽树苗可能遭到的破坏,天刚刚亮就跑到八步沙去察看了,林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今年栽下去的三千亩树苗半棵不剩,就连往年已经成活了的、胳膊腕子粗的小树也被连根拔起。老场长跪在沙地里号啕大哭,不能自已。他责问老天的无情,也责问这世道的不公,然而,回应他的是风暴过后依然迷蒙的天色和空气里飞扬的沙尘……这场沙尘暴给林场造成的损失不可谓不大。相对于林场的惨淡,整个古浪的损失就更加不可估量。根据后来的县志记载,1993 年的“5·5”特大沙尘暴灾害中,古浪县死亡 23 人,受伤 173 人,风沙卷走或掩埋了大量的羊只、良田,造成全县直接经济损失近 3000 万元,成为中国沙尘暴灾害中一次死亡人数最多的县。老场长哭过后,坐在沙丘上发了一会儿呆。冷静过后,心想,高山走了, 再没有合适的人接替他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场长了。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让八步沙黄了?这时候,他想到了高老汉,当年就是他带头到八步沙植树,把他们集合在一起,承包了八步沙。后来高老汉腿受伤了,是他自告奋勇接替高老汉当上了场长。现在,一场黑风暴,三千亩林地没有了,难道就为这个原因让八步沙黄了吗?实在不行就让吕急人干这个场长吧。这个人除了自私一点,怎么说也是八步沙的老人呀!他虽然不是六老汉的后代,可他也有进步的表现呀! 把场长交给别人干,这八步沙砸在别人的手上,就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 高老汉肯定不同意让这个爱占便宜怕吃亏的吕急人干场长。也就是说,现在的 八步沙除了这个吕急人,再不会有人当这个场长了。可是,怎么才能瞒着高老汉把这个场长交给吕急人呢?想来想去,老场长想到了民主选举这个办法。他得马上回去,回去召集大家选举场长。只有这样,才能给高老汉有个交代呀! 想到这里,老场长急急忙忙回到了林场。
老场长回来了,刚进门就听到吕急人不阴不阳地发着牢骚,说沙漠里种树本就是白费功夫,而做这件事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言语之中多有鄙夷和嘲笑。这话一出,大家显然都生了气,却又懒得和他计较,都阴沉着脸不理不睬,任由他大放厥词。在众人心目中,吕急人除了自私点,其实心眼子不坏,就是心态不够积极,不够阳光,说过的风凉话也不止这一句两句,往往他随口丢出的一句话,害你生了半天的闲气,而人家说完早就当作随风飘散的一阵气体罢了, 你若较真,不过是恶心了自己而已。老场长刚想找吕急人谈话时,我爹就大踏步进来了。他正好听到了吕急人这句话,便顺口反击 :“我说叫你吕气人还真叫对了,如果我们都是傻子,那你爹在内的老一辈人就是傻子头了呗?”众人哄堂大笑,吕急人闹了个尴尬。严格说来,吕急人的爹也是第一代治沙队伍中的一员,只不过在签订治沙承包合同时,他没有勇气按下那个手印。所以,他虽然一直在林场里干,但“六老汉治沙”的故事里却没能浓墨重彩地留下他的名字。后来吕急人顶替他爹进了林场,一直为六老汉里没有他爹的名字而耿耿于怀。若不是因为有一份国家补贴的造林补助,每个月拿着百十来元的“工资”,吕急人或许早就离开林场了。老场长看了看我爹,昨天的谈话还言犹在耳。他想着我爹一定是来跟大家告别的,所以老场长无奈地跟我爹开了一个玩笑 :“你都是要走的人了,还管人家急人干什么?”我爹愣了一下,坐在了老场长的跟前,把一根卷好的卷卷烟递到了老场长的手里。 经历了这场黑风暴,老场长也想通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何况看看林区受灾之后的那副惨淡光景,每个人治沙的信心都会大打折扣。眼前的年轻人是他最为看重的接班人,但他却没有理由去留住。为此,老场长内心里惆怅而落寞。为了掩饰自己的心境,他吸了一口卷卷烟,努力撑起笑脸,勉励我爹去了省城好好干,还开玩笑地提出以后再去省城就找我爹带他下馆子去。大家似乎并不意外,他们一直觉得我爹原本就是“公家人”,迟早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相处几年,都有些舍不得。大家听老场长这么说,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看来。我爹含笑,极其认真地告诉老场长:“老场长,你的馆子恐怕是下不成了。”老场长吃惊地问:“高山,你……”“老场长,我今天不是来告别的,而是重新报到来的。”我爹的决定令大家惊诧不已。

众人愣怔半晌才醒过神来,然后对我爹这个出人意料的转变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实在想不通,在沙窝里种树和去省城当副总经理之间,我爹是如何对比优劣的,还要继续留下来,这不是犯傻吗?能把我爹留住,这对老场长来说绝对是个惊喜,他的激动心情不亚于我爷爷黑夜里在院中的喜悦,以至于难以置信地再次确认道 :“你是说不走了?”老场长问完,紧张地盯住我爹,生怕他是说了一句玩笑话来逗自己开心的。我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自己的抉择:“对,我不走了。从今天开始,就在八步沙安心种树。八步沙不绿,我哪都不去!”

这是我爹的抉择,也真真切切是一个誓言,更是一个承诺。人说君子一诺价值千金,其实承诺是无价的,如果履行并实现了就叫千金一诺,甚至某些时候不止千金。而没有兑现,只是嘴上说说,那它就什么也不是,比之某种气体排放于空气中的分量相差无几。而事实上,我爹说的话掷地有声,他的基因里有大西北男人说一不二的铿锵激扬和铮铮铁骨,此后半生,他都在为践行这一 承诺竭尽全力。我爹在这一天正式成为八步沙林场的场长,后来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那天的情景。老场长听到他的话,老泪纵横着连声大赞 :“好小子,老汉我没有看错你。”我妈伤心之余还是带着我回了娘家,当然不完全是“离家出走”,而是听说我舅舅、舅妈舍不得埋掉已经死去的小宝哥后,找了个借口回娘家,看看我爹是不是真的不来接她。见到躺在床板上的小宝哥时,我吓坏了,舅舅哽咽着说,大人们从水渠里捞出小宝哥时,小宝哥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而小宝哥被淹死的地方,距离舅舅家仅有几百米的距离。家就在前方,几分钟就能到,而小宝哥却永远留在了家门之外,任凭我的舅舅、舅妈几乎哭瞎了眼睛……小宝哥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了一丝气息。我不知道小宝哥在临死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的绝望……我大胆地握了小宝哥僵硬冰凉的手,接下来就是放声大哭……小宝哥就这么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但结果却远远比我想象中小宝哥被风沙吹到树上下不来要可怕得多。由于我妈妈的劝说起到了效果,我舅舅、舅妈这才把小宝哥埋在了沙漠的洼子里。之后,我和妈妈就住在了舅舅家。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爹没有来央求她回家。一个月过去了,我爹还是没有一点点信息。我奶奶知道我妈的心思,就提出到舅舅家来一趟,要领我妈回家去,却被暴躁的爷爷挡住了。我爷爷料定了我妈耍完“三板斧”后自然会回来,便坚定地对我奶奶说 :“坚决不能助长资本主义的歪风邪气!”我爷爷吹胡子瞪眼说这话的时候,我奶奶忍不住笑了半天。
在奶奶的记忆里,我爷爷当村支书的那些年月里,村里那棵白杨树的枝杈间,大喇叭每天都会准点响起,播放着昂扬又热情的红色歌曲。爷爷站在沙梁 上吼着要同大沙漠斗一斗的架势,颇有大将军挥斥方遒的气度。爷爷的英雄形象,早就在奶奶的心里树起了丰碑。所以,我爷爷在她心目中不但是永远的英雄,而且是吐口唾沫能砸出坑的大男人,即便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吃糠咽菜, 就是黄毛怪把她吹成风干腊肉,她都认了。有一次,奶奶给我讲爷爷的英雄事迹时告诉我,她这辈子能够追随着我爷爷,是她最大的成功。
二 接力

风沙过后满目疮痍,麦田里铺开了厚厚的一层黄沙,原本碧绿的麦苗覆上灰黑色的尘埃,蔫头耷脑地在风中摇摆。水渠边歪歪斜斜地躺着一棵棵杨树、柳树,褐色的根系裸露出地面,那生生断裂的枝杈尖锐地朝着天空。它们将伤痛直白地坦露,控诉着这场天灾的无情。人们的心情跟天色一样,阴沉迷茫。太阳照常升起了,可是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像一个烙得半生的煎饼,惨白中一点昏黄贴在雾霭蒙蒙的天幕之上。天若有情天亦老,它麻木而残忍地俯视世间百态,任由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空气中飘荡着的不单单是浮尘,还有呜咽和惨淡,消极与悲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天亮以后纷纷走出家门,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脸上还是愣怔懵懂,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清醒,惊慌失措地奔向自家的田地,然后颓败地蹲在地头长吁短叹……相对于垂头丧气的大多数人,八步沙林场的职工们已经抖擞精神,准备开赴沙漠进行补种补栽工作。
为了给大家加油,鼓舞士气,林场的广播里放起了一首当时的流行歌曲 :“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疲惫的精神,远方也许尽是坎坷路,也许要孤孤单单走一程……”我爹新官上任,满怀壮志地先跑了一趟县林业局,找朱局长解决树苗问题。三千亩荒漠,至少需要十万株的树苗,刚经过春季造林大面积的栽种,林业局也犯了难,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的树苗?我爹有股子拗劲儿,追着朱局长不放松, 连朱局长上厕所,他也紧紧跟随,硬是逼着林业局从几家国营林场里凑出了 十万株树苗。后来朱局长逢人便说我爹是个无赖场长,我爹不以为意,若不是耍无赖,当年的八步沙可就真的变成荒滩了,为了林场,当一回无赖又如何?风风火火的补种补栽开始了。八步沙作为农民自发组织的集体林场,自然比不得国营林场条件优越,树苗运送到治沙点上还是原始办法,毛驴车负重就会陷在沙子里寸步难行,只能靠人力肩扛手提,一捆一捆送进沙漠。沙漠植树是个苦差事,同时又是个技术活。“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这是我爷爷无意间发现的一个规律,一直被八步沙人作为技术指标沿用至今。那还是几十年前,也是一场风沙过后,爷爷到田里去看灾情。那是谷子快要成熟的时节,沙尘一夜之间打落了沉甸甸的谷穗,令庄稼人无比心疼。爷爷走到自家的谷地里,发现几分地的谷子都变成了“光杆司令”,枝头上原本昂首挺胸的“千军万马”统统覆没,与沙子一起滚落尘埃,再也捡拾不出来了。突然,他看到靠近地埂边还有一溜儿没有受灾的谷子,饱满的谷穗在风中向他频频点头致意。爷爷激动地跑过去,捧着谷穗爱不释手,高兴之余才注意到这里头的一丝玄机。地埂边杂草繁茂,芨芨草长成了一排天然的屏障,大风刮来时,沙子一部分被挡在了地上,一部分则吹到了别处,所以这个地方的谷子才免受侵害。为了证实这一猜想,爷爷沿着长草的地方挨个儿看过去,发现事实正如他所料,凡是草木茂盛的地方,庄稼几乎都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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