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夏难耐,今人有电扇、空调等电器助凉,古人除了手工扇子,还有诸如“心净自然凉”等意念抗热方法,同时催生了不少描摹热状、寄意遥深的诗作。
夏昼偶作
柳宗元
南州溽暑醉如酒,
隐几熟眠开北牖。
日午独觉无馀声,
山童隔竹敲茶臼。
我是南人,每当烁石蒸沙炎波沸浪的溽暑,一年一度,日日汗出如浆,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杰出的诗人、散文家、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柳宗元是北人,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是他的故里,故也称“柳河东”。我们有现代的电扇空调等降温设备尚且觉得夏日可畏,何况他这位习居北地远谪南荒而心情郁闷恶劣的流放者?
柳宗元少年得意,二十岁即登进士第,后与刘禹锡同为王叔文集团主要骨干,积极参与革除弊政的“永贞革新”。永贞元年(805)秋,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同日被贬的尚有韩泰、刘禹锡等七人,史称“八司马”。“南州”,即柳宗元谪居十年的今湖南永州。何以解忧?有他写的《永州八记》中的嘉山胜水。但何以解热呢?他就无计可施了,有《夏夜苦热登西楼》以记其事:“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凭阑久彷徨,流汗不可挥。”既来之则安之吧,幸而还有好山好水相伴相亲,于是在无上妙品的《永州八记》之外,他还写了包括《江雪》、《夏昼偶作》在内的一些绝妙好诗。
此诗以“溽暑醉如酒”既生新又传神的比喻领起,继写诗人自己在敞开的北窗之下,靠着座侧的几案熟睡。“茶臼”,为捣茶的容器。最妙的是后面两句,一觉醒来,天地皆寂,只听到竹林中山童敲击茶臼的声音。如此以动写静,暑热中见清凉,音响中见寂寞,创造了前人所美称的柳宗元所独具的“清迥绝尘”的诗境。南朝梁时王籍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之句,前代杜甫有“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题张氏隐居二首》)之辞,晚唐李洞有“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上崇贤曹郎中》)之语,似都不及柳宗元诗的境界清幽,情韵深远。
学者闻一多以新诗集《红烛》和《死水》鸣世,但曾作“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鴃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其旧体诗也性灵与神韵俱胜。他的《北郭即景》也是写南方的夏日,炼字与意境均可与柳宗元诗对读:“傍郭人家竹树围,骄阳卓午尽关扉。稻花香破山塘水,翠羽时来拍浪飞。”翠鸟拍浪,是以动写静,而“香破”一词更是妙不可言。我有《空山》一诗,亦为状夏日山中之静,且续貂于此:“人喧车闹雾霾城,夏日深林万籁清。寂寂空山谁剪破?关关好鸟二三声。”我写此诗时,耳边传来的不仅是山中好鸟时断时续的啼啭,还有柳宗元诗中那山童敲击茶臼的声音。
苦热行
王毂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
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
五岳翠干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
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却天下热!
欧美文学多歌颂夏日。英国大诗人拜伦在《唐璜》中说:“永恒的夏天为希腊的列屿镀金。”美国诗人洛厄尔说:“有什么东西能像六月的日子那么珍贵?”中国文学则不然。蒸沙烁石沸浪炎波的盛夏,何草不黄?生活在中国特别是南中国的诗人,几乎无人没有领教过酷夏的炎威与淫威。今天,我们即使是在纸上谈王毂的《苦热行》,恐怕也会感同身受吧?
王毂,生卒年不详,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人,久困场屋,后于乾宁五年(898)登进士第。未及第时作《玉树曲》,借荒淫误国的陈后主之事,讽刺唐末君臣之素餐尸位,醉生梦死,“君臣犹在醉乡中,一面已无陈日月”,为其中掷地有声之警句。他存诗仅十八首,《苦热行》乃题材独特的佳作。
“祝融”,传说中以火施化的古帝,一说为帝喾时的火官,后人尊为火神。“阳侯”,古代传说中的波涛之神。古以阴阳五行解释季节演变,秋属金,故“金风”即秋风。作者写苦热,既借用神话传说,又以“火旗”、“洪炉”作正面的绘声绘色的形象描绘,以翠干云灭、海枯波竭作侧面的渲染烘托。王维有《苦热》之诗,但不及此诗之境界高远,其结尾之“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这是“诗佛”以佛家教义宣扬心静生凉之理。而王毂诗的结尾则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天下苍生为念,他呼唤的是自然界送爽生凉的秋风,是否还有针对晚唐这一浊世与乱世的另类寄托呢?
王毂还有《暑日题道边树》,录以备参:“火轮迸焰烧长空,浮埃扑面愁朦朦。羸童走马喘不进,忽逢碧树含清风。清风留我移时住,满地浓阴懒前去。却叹人无及物功,不似团团道边树。”由物及人,人不如物,真是另一种意义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北宋时为王安石激赏而天不假年的青年诗人王令,少怀壮志,豪气如虹,有《感愤》一诗:“二十男儿面似冰,出门嘘气玉蜺横。未甘身世成虚老,待见天心却太平。狂去诗浑夸俗句,醉余歌有过人声。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吾无万古名。”正因为王令胸襟高远,所以其《暑旱苦热》之诗才能前绍唐贤而不同凡响:“清风无力屠得热,落日着翅飞上山。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其炼字锻句固然精警过人,如“屠得热”之“屠”,可谓石破天惊,道人之所从未曾道,而结句更见胸怀高迈,想象飞腾,今人所艳称之“大同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时隔千年的王令早已从另一角度言之凿凿矣。
华 下
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
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
尧汤遇灾数,灾数还中辍。
何事奸与邪,古来难扑灭?
以前形容百姓生活之极端痛苦,称之为“水深火热”,典源出自《孟子·梁惠王下》:“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司空图的《华下》将自然与社会一炉而炼地写“火热”,并且探究了百姓苦难的根源,表现了正直文人的良心与愤怒。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永济)人。咸通十年(869)登进士第。黄巢兵至潼关,僖宗李儇奔蜀,司空图遂隐居中条山王官谷。他能文工诗,对诗歌创作极为看重,其《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之一有云:“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我对此诗的结句极为喜爱,请人刻成闲章。他的诗多吟咏隐逸,如“宦游萧索为无能,移住中条最上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失良朋”(《退栖》),如“久无书去干时贵,时有僧来自故乡。不用名山访真诀,退休便是养生方”(《华下》),其中“亡书”和“退休”二语,当代之爱书人与老年人应深有同感。其《独望》中之“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曾得苏轼激赏。他的诗也有感慨时事之作,如“帝业山河固,离宫宴幸频。岂知驱战马,只是太平人”(《华清宫》),如“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河湟有感》)。而其诗论《二十四诗品》,以清丽的四言韵语标举二十四种风格,则奠定了他名诗论家的地位。
“华下”,即华州,今陕西华县。乾宁三年(896),唐昭宗李晔在军阀混战中出奔华州,此诗为司空图避乱旅居华州之作。诗的前三句是动魄惊心的奇想,旱云如血,天地为镬。“镬”,古称无足之鼎,今日称锅。这是写酷热的天象,也是写战乱的世象。“竟自烹妖孽”,显示的是诗人对唐末乱臣贼子的愤激之情。他联想到历史上尧舜禹汤这些贤君的遇难呈祥,不禁发出奸邪何以难灭的诘问。“奸”指邪恶诈伪之人,“邪”指歪邪不正之徒,他们本就是一个单位或一个社会的祸患,一旦权柄在握,更是祸国殃民。“古来难扑灭”,岂止古代而已,唐时如此,今日何莫不然?
(摘自李元洛著《唐诗分类品赏》,中华书局2019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