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車 上 的 男 人
趙 聰
七十年代第一個元宵過後,春雨過早地降臨大地,淅淅瀝瀝半月不停,雨涼颼颼地,天陰沈沈的,人的心冷冰冰的。
一個不大不小的火車中轉站的候車室里,穿著灰色綠色藍色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旅客,摩肩接踵。地上滿是一汪汪污水,一堆堆雜物,椅子上擺滿了大袋小包。在一處地上稍乾點的角落里,立著一對年近三十的男女,旅行包放在他倆中間,男的偶爾對女的說上兩句,女的只是無聲地倦意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下午三點,這對夫婦擠進了一列開往礦區的本應淘汰可仍在大派用場的慢車。車上擁擠不堪,沒有空位,於是他倆一節節往後走去,一直走到列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在倒數第二個單元的空位上停下來。男人放置好行李,女人如解脫般地長舒了一口氣,解下頭巾,脫下大衣,人們的目光立即投向了她,眼前的女人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男人與之相比便相形見拙了。這是一對新婚夫婦,回男方家結婚後返回單位。
女人落座後環顧四周,她朝後看去,只有一人孤坐後排,肘撐茶几,手托腮幫,望著窗外。她定睛一看,她看到了一個衣着單薄、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她的目光頓時凝固了,臉色驟然蒼白,呼吸也急促了,"怎麼是他?"她差點叫出聲來,她很想那男人轉過頭來,看看前座的近鄰,但那男人始終臉朝窗外,固執地望着窗外如織的雨簾。她只得面對他坐下,想看窗外,可眼睛不由自主地總是投向他。是他,絕對是他,他老多了,瘦多了,可他為什麼不抬頭看前面一眼呢?我過不過去叫他呢?可他應該在我們走过來時看見我了,他明明不願見我,不願我見到他這副模樣,不願我知道他眼下的處境。還有他,怎麼跟他交待?她局促不安,進退兩難,只是頻頻看他。
火車猛地一晃動,停在一個沒有月台的小站上。那中年男人背對着她起身,從行李架上拖下一隻扁扁的很舊的灰色旅行袋,匆匆轉身下車。她急急奔到他坐的座位窗口,打開窗戶将頭伸出窗外,她看見他一手提着旅行袋,一手撐傘,佝偻着身子,頂着風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爛泥地上艱難行走。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回頭望一眼,因為他一定知道背後有雙女人的眼睛在目送着他,但那頭始終沒有回轉。望着那可憐的越來越小的、最後一拐彎就消失了的身影,她心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她把坐在後面的他忘了,可他沒忘記她,他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裡。
晚上7點,火車終於抵達終點站,沒人接站。8點,他們到了家,沒人來鬧新房。其實新房也鬧不起來,這年月,家家都苦不堪言,自顧不暇。本應張燈結彩佈置一新的新房,此刻僅一張從學校借來的雙人床,上面是兩人各自從集體宿舍搬來的兩套被褥,兩張課桌並排擺在牆上的一盞100瓦的電燈下,供吃飯、備課用。鍋碗爐灶女的本來就有,小了點,少了點,但兩人用用也還湊合,好在以後還可添置。於是,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在新生活開始之前,他大學畢業分到礦上下井勞動,两年後因表現不錯抽調到她所在的這所學校仼教。開始,談了一個女工,忍氣吞聲地談了三個月,女工高低不肯下嫁,另攀高枝嫁給了學校工宣隊長。而她,既然國情、礦情使她獨身不成,又不願高攀胸無點墨之輩,况且年歲不饒人,經人一點撥,他倆沒經戀愛的準備階段,便閃電般地進入實質性的婚姻了。一放寒假,她隨他去農村老家拜見了公婆,元宵一過,提了滿滿一袋紅薯乾、芝麻片、糯米糕之類的婆婆親手做的年貨回校了。
他倆草草吃了點麵條,洗了洗便上床了。她面牆朝里躺下,他仰面而臥,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極溫存極有耐心地將她輕輕攬入懷中,他只是直挺挺地躺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廉價的香煙。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終於發問了。
"那男人是誰?"
"什麼男人?"
"火車上的那個男人!"
"什麼意思?"
"你不認識他?"
"不認識!"
"不認識?干嘛為他流淚?"
她沒作聲。停了半天,他將她的身子生硬地板轉過來,低聲吼道:"我要你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告訴我你跟那男人是什麼關係!"
她又不吱聲。
"你快說!"吼聲提高了。
一陣僵持之後。
"你一定要知道?"
"一定要知道!"
"好,我告訴你!"
她坐起身,把壓在被子上的棉襖拿來披在身上,背靠著床架,兩手交叉托住後腦,眼望著氣窗。其實她什麼也沒看見,她的眼睛越過空間、時間,她看到了八年前的他一一火車上的那個男人。
62年春節過後,我随大姐来到當時物質條件較充裕的、她工作的一个偏远小镇,一邊養病,一邊准備高考。汽車在村级砂石公路上顛簸了四个多小時後,到了大姐工作的學校。上樓放下行李,已是中午12點,我食欲全無,走出房間,靠在樓道欄杆上透氣看風景。这是一座上下两層的全封閉式的大四合院,教室環繞四周,教師宿舍分散其中。四合院中間是舖着青石板的大天井,水井、花壇、水池、桂花樹盡在其中,有着古代書院的格局,虽有些破舊,但仍顯古色古香。我將在这偏避小鎮的这所帶四合院的學校里,度过半年的枯燥乏味的備考生活。
正當我在思忖今後日子如何打發之時,我聽到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回頭一看,看見了他,我驚呆了!眼前是一个望第一眼就讓我勾魂夺魄、見第一面就能引發感情巨大波瀾的年輕男人。上身是淺棕色對襟棉衣,下穿藍褲,腳穿黑布鞋,高高個頭,梳著斜分頭,面色白净,稍顯清瘦,五官精緻,有王子風度,眼神憂鬱更顯優雅高貴。他微微低著頭歩履沈穩動作優雅地拾級而上,無異於一位歐洲王子向我走來。僅兩秒鐘他便俘虜了我,心想在這小地方竟有這樣高貴有魅力的男人!更令我奇怪的是,我近在咫尺,他似乎不曾發現樓道口的欄杆旁立着一位陌生的漂亮姑娘,竟目不斜視地旁若無人地上了樓,轉身徑直向左走去,走到第二個房間開門進去了,消失在我跟蹤的目光中。我呆立着久久緩不過神來,彷彿靈魂已跟他而去了,就這幾秒鐘,他的容顏和身影已深深定格在我心裡。十八歲的我,正值情竇初開的青春年華,以前也曾無數次地設想过心目中白馬王子的種種形象,如果說在这以前一直模糊不清的話,那么,就在这一瞬間,那形象清楚了,具體了,活洛了,眼前的他就是我心目中要尋找的那个人。上天有眼,將我不遠千里引到他这里,而且同住一楼,近在咫尺,我的感情世界不再是一片空白,而被他完全佔有了。愛上一個人有時很難,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尋覓無果,可不經意間的幾秒鐘,他突然間出現,你便認定了是他。這一刻,我始信一見鍾情了!
不久後我發現,他除了和一位数學老師有来往外,只是形單影只,不跟人打招呼,連大姐在内。食堂相見,楼道相遇,他根本不望我,有時竟繞道而走。那般高傲,但並不氣盛,那般孤独,却並不卑下。十多天過去了,我以女孩子热情活潑的天性,很快和教師們混熟了,可唯獨他,对我視而不見 ,聽而不聞。對他的愛戀弄得我苦不堪言,他的冷漠讓我惆悵不解。一天,我装作不經意的样子跟大姐說:"那人真怪,好了不得,根本不理人,討厭!"大姐趕緊說:"不許這麼說,這人真可惜,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的高材生,57年錯划為右派,現在每月僅有24元生活費,真屈才啊!"他是右派!真像是当头一棒,打得我半天說不出话来,難怪他不理人,他深知他的地位,又不愿受人冷落,索性对人不理不睬,这是他極清高所致。知道他是右派,不知怎的,我不僅不輕視他,反而更看重他了。我看重他满腹的才华,看重他不卑不亢的人格,同情他不幸的遭遇,虽不名一文,可在我心中却身價百倍。在那一斤粮票值十元錢的六二年,區區24元如何得過?我心如刀绞,真想把家中的糧票和錢全送给他,可我没这胆量,即便有这胆量,他也绝不会接受,他不要别人的憐憫,更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
一天上午,最後一堂课的下課鈴聲剛響,我便丢下手中的書,從椅子上跳起来,拿着飯盒往樓下衝去。吃飯我最積極,反正沒事,總是早早地趕到食堂排隊,大姐一到便可吃飯,我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吃飯,一邊洋洋得意地望著延伸到食堂門口的蛇長大隊,引來大家羨慕的眼光。我下了樓一拐彎,迎面見他走來,一手拿備課本,一手拿一條小毛巾(聽人說他上課時,不時用小毛巾擦掉手上的粉筆灰)。我惶恐不安地急忙給他讓路,沒想到他也給我讓路,兩人老是碰到一起,這樣幾次之後,弄得我十分尷尬,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對不起",最後他站定了讓我過去,我像犯了大錯似的一溜煙跑掉了。幾天之中,我都為自己的冒失猛撞羞愧難當。我發現自這次之後,他更加避開我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得到,此时,我的心情便是这样。他越是回避我,我越是覺得他高不可攀,越是覺得他的可貴,越是想接近他,看到他,得到他。如果說,他一見我便對我窮追不捨,大獻殷勤,我可能會輕視他,討厭他,躱開他了。
可是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卻使我不願碰見他,而且主動避開他,躱著他了。
三月的一天,我正在房裡看書,忽聽樓下有陣陣叫罵聲,急忙跑下樓,天哪,他被一群學生團團圍住,頭被人按住剃成了光頭,他被推來推去,叫罵聲一片,"右派老實點!""不准上課!掃廁所去!"我不忍再看,急忙掩面跑回房間,後悔不該出去。我哭了,我是為他流淚,為他自尊心受到傷害而流淚。從這天起,他便不准上課,天天掃廁所,掃校園。我除了去食堂吃飯便很怕出去,遠遠看見他也繞道而走,生怕無意之中傷害了他。我痛恨生活對他如此不公,命運對他如此殘酷。
十天不到,由於學生對代課老師不滿意,又提出讓他上課,他又重新走上講台,我也解脫了。清晨,我常常在樓道上由東頭走到西頭,背誦俄語或古詩,盼著能見到他。下午課外活動時,年輕教師們喜歡聚在教工俱樂部(其實就是間教室),下下棋,看看報紙雜誌,打打乒乓球,彈彈風琴唱唱歌。我生性好玩,自然常常光顧,可我是想碰到他,因為他偶爾也來這兒待上一會兒,多半翻翻雜誌,翻幾下,站一會兒便悄然離去。他一走,我便悵然若失。可沒想到,我日思夜盼與他的第一次談話便是在這間破舊的俱樂部裡開始的。
五一節下午,學校組織男女教工籃球比賽,平時少活動的大姐竟也成了女隊的主力,說要服裝整齊,也不知從哪弄來一套肥得可以的球衣球褲,怎麼穿都讓人忍俊不禁。中午折騰了一個小時才算勉強可以出門,與一幫球衣球褲們神氣活現地去球場練三步跨籃去了。教工比賽,在學校是件稀罕事,自然把全校師生員工都吸引到操場上去了。
我沒去看球。如果是往常,我定會去看熱鬧,看大姐她們一幫從未摸過球的人在場上抱成一團,滾成一堆,我定會笑得在地上打滾。可現在,全然沒了這份興致,我神使鬼差地來到了俱樂部。俱樂部悄無一人,我走向風琴坐下,漫無心緒地彈了幾支蘇聯歌曲。當彈著《草原馬車夫》這首淒涼得讓人落淚的歌曲時,我聽到了腳步聲,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來了,我熟悉他的腳步聲。腳步聲向我走來,終於,他走到了我身邊,斜倚着琴架,两手交叉在胸前。我兩手停在琴鍵上,仰臉望著他,心怦然直跳,臉脹得通紅。他向我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媽媽喜歡評論別人的牙齒,說起某某人,便說他牙齒長得好或長得不好,徬佛某人的好壞全在於牙齒了,我多少受了點遺傳因子的影響),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他的笑很具感染力和魅力,我也笑了。我不知所措,只好接著往下彈,才彈幾句,他用手按了一下琴鍵,我停了下來,不解地望向他。
"換支歌吧!"他請求我。
"不喜歡?"我原以為他喜歡。
"這支歌對你不合適。"
"對你合適?"
"不,對今天不合適。"
"五一節,對嗎?"
"不!"他笑了,笑得很開心,"當然,也可以這麼說。"
我很想看他彈琴,便起身讓座:"能請你彈一曲嗎?"
他大大方方地坐下,兩手隨意地在琴鍵上一抹,立即響起一陣悠揚的琴聲。他指法嫻熟漂亮,樂感極強,不像我完全是亂彈琴。他很紳士地將頭轉向我,"請點一曲。"我點了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琴聲像詩一樣將人帶入月色中的公園,迷人而幽靜,纏綿而動人,我們深深地陶醉了,竟不約而同地輕聲同唱"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聲停止了,而琴聲悠揚的旋律仍在心頭蕩漾!我的心被恬靜、幸福籠罩著,真想對他說點什麼,可是我什麼也沒說。他終於站起來,走向乒兵球桌,傳給我一隻球拍:"來,我們也活動一下!"我欣然從命。他的球技我不敢恭維,但打我綽綽有餘,可他總讓著我,總為我提供扣球的機會。我左右奔跑,奮力扣殺,扣住一個他必得叫"好球"。我們都打得滿頭大汗,直到球賽散場,人聲傳來,才各自回屋。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談話,首次交往,儘管那麼艱難,足足讓我等了三個多月,可又那麼自然,無半句客套,好像早已是老朋友了。晚上我激動得久久不能入睡,我不會忘記五一節這一天。我好像明白了我說"五一節"時他開懷而笑的含義了。
這以後,我們見面不再回避,俱樂部裡也常能見到他的身影。我們各自看書,他不大和人聊天,而我是不會受到冷落的,自有一幫年輕男教師圍繞著我,其中不乏追求者。我對他們無動於衷,我的心早有所屬。我到了俱樂部,如他不在,我便心神不定地老盯著門,只要他一出現在門口,我的心就踏實了,滿足了,因為我隨時可以看到他,我眼睛的余光一直追隨著他。
過了端午,天氣驟熱,我和大姐換上夏裝,上著白色繡花短衫,下著紅綢裙,光彩照人,在這小縣城裡也算是風流人物了。晚飯後,我和大姐常去散步,在十分鐘便可逛完的老街上招搖過市,惹人眼目。有時在那具有中世紀風格的浮橋上憑欄觀賞落日江景,在河風吹拂下飄飄欲仙。很多次均與他和好友不期而遇,於是我們合二為一,後來便約好一起散步了。沿江散步別有一番情趣,迎著溫暖而略帶潮濕的河風,欣賞那落日余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伴著節奏分明的嘩嘩流水聲和腳踏沙石上發出的沙沙聲,我們幾個年輕人啍著《三楂樹》、《小路》、《燈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蘇聯歌曲,盡情享受青春的歡樂。有時,我們沿著田間小路走向鄉村腹地,聽道旁牛羊啃草的嚓嚓聲,看炊煙在農舍屋頂裊裊升起,聞稻花的陣陣清香,吸著可心可肺的清新空氣,我們不再交談,也不再唱歌,只是緩緩地走,去體味這純樸的鄉野氣息,享受大自然的溫馨。
偶爾,我們也光顧鎮上獨此一家的狹小電影院,擠在又窄又破的支支作響的條凳上,看大仲馬的《三劍客》,看吳楚凡主演的《寒夜》,回校路上,七嘴八舌地亂發評論。
有一天傍晚,只有我和他兩人散步,開始,我們很少說話,只是默默地走,聽著各自的腳步聲,沈浸在心照不宣的甜蜜之中。走著走著,我們一起唱起蘇聯影片《青年時代》中的插曲《母親的頭巾》。歌詞大意是,兒子遠行時,母親送他一條頭巾,祝他一路順風。兒子每當看到這條頭巾,便想起母親對他的撫育之恩和忠貞愛情。他總是聲音哽咽,淚水盈眶,直到不久後我才知道他為什麼特別喜歡這支歌。
這段時間,他一改過去的孤獨和沈默,變得開朗了,活躍了。我發現他氣色好多了,人也胖了,是否有我的功勞,我不敢說,我希望有。
我一直不敢觸碰他的隱痛,只想讓他忘記,讓他和我們一樣享受生活的樂趣和朋友的友情。可有一次,我卻無意中觸到了他的隱痛,至今仍後悔不已。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星期五我和大姐去了省城姐夫處,星期天趕回學校。大姐一直忙,自有她沒完沒了的班主任工作、教研組長工作、教工團支部的工作和為一個字都要鬧得天翻地覆、把我也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備課工作。此刻,她已端坐案前挑燈夜戰了。我沐浴後走出房間,正好他從西頭房間踱出,看見我便向我走來,我不由自主地迎他而去,他把我讓進房間。儘管早就想去他房間坐坐,但我自有少女的矜持,從不敢貿然闖入。房間佈置如同他本人,整潔簡樸。一張潔淨單人床橫向居中而放,將房間一分為二,七斗書桌與床平行,書桌左右各放一椅。以後我去,他都坐靠床的椅子,我則坐靠樓道窗下的椅子(這成了我的專座),我倆隔桌而坐。第一次的寒喧過後,我請他拿照片給我看(女孩子喜歡看照片,我也未能免俗)。他從箱子里拿出一本影集,小心翼翼地打开,我便一張張仔細端詳,細細地詢問,他一一告訴我。其中不少他大學時期的照片,有打球照,有校園同學照,有郊遊照,當年的他,年輕,帥氣,青春,陽光。可幾年工夫下來,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全沒了大學時期的開朗活潑陽光。相冊里還有他母親的不少照片,一位美麗知性優雅的中等職業學校的數學教師。他告訴我,他幼年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兒寡母,生活十分艱難,好在他聰明好學,考上了重點大學。我請他給我說說大學生活,他臉色驟變,一臉的憤憤不平和無奈,似乎哀求著我:"能不說嗎?"我知道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我太幼稚了,不該涉及令他不快的敏感話題。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覺出了我的難堪,便深表歉意:"你沒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是啊,那段歷史想抹是抹不掉的。"他急切地轉向我:"我是無辜的啊!"我點點頭。原來他在大學成績優秀,是校學生會主席,57年面臨畢業分配之際,按條件他是留校的第一人選,可最後落選。他找系黨總支書記討要說法,言辭激烈了一點,於是……"我太氣盛了!"他停了停,搖搖頭說:"你沒經歷過,你不懂!""我慬!"我輕聲說。"謝謝你!"他感激地注視著我。我知道他不需要安慰,安慰反倒令他難堪。我急忙轉移話題,問起他的母親,一提起母親,他臉色立即變得異常柔和動情,談母親的忍辱負重,母親的艱辛,母親的堅強,母親對他無私的愛。他從枕頭下拿出母親每週一封的一大摞來信,那娟秀的字裡行間傾注了母親對獨生子全部的愛。他說:"看媽媽的信成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每天晚上我都要把這些信全都看一遍,帶著媽媽的愛進入夢鄉。媽媽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我要為媽媽活著。"他深情而淒涼地訴說著。至此,我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喜歡《母親的頭巾》這首歌,我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忠貞不渝情深似海的母子情。他對母親的愛這麼深沈、執著、熾熱、細膩,他還會結婚嗎?他的愛人能分享他的愛嗎?我的心在隱隱作痛。
聽大姐說,他喜歡攝影和沖洗照片,我便翻出一張底片請他給我洗一張。第二天,他便交給我一張放大照,我如獲至寶,找了個鏡框高高懸掛在牆上。
六月初,大雨滂沱,半月不停,大地成了一片沼澤地,通訊、交通嚴重受阻。大姐滯留省城回不來,我的高考報名事宜他全都𠄘擔下來,報名需用的照片洗好,去地區報名的接站、住處均事先找人聯繫好。等大姐回來,一切已安排妥貼。我也順利地去地區教育局辦好了高考前的一切事務,只待7月進考場了。
六月底,學校就要放暑假了,他也將回老家與母親團聚。分別在即,卻很少見到他的身影,既不見他去俱樂部,也不見他黃昏散歩,我好納悶。不幾天,聽大姐說,他暑假回老家結婚,我如雷擊頂,差點暈過去,可轉而一想,不可能,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對我只字不提呢?但是,我有什麼權利要求他告訴我呢。這消息在吞食著我的心,我一定要他親口對我說,否則我不會相信。
晩飯後我去了,他正在收拾行李,將衣物往一隻灰色旅行袋中放。一見我,沒了往常的禮貌周全和熱情,仼我站在書桌旁,他的本在裝衣物的手停住了,半天不動。
"什麼時候走?"我首先發問。
"明天一早。"
"不能多等兩天?"
"不能了。"
"晚一天也不行嗎?"
"晩一天也不行。"
"為什麼?"他冷冰冰的機械式回答激怒了我,我生氣了。
"你知道,媽媽對我望眼欲穿,晚一天,媽媽就要多承受一天痛苦,我不忍心!"他解釋道。
那麼結婚呢,是真是假,我只得試探了。
"除了見媽媽,沒別的事?"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他裝出突然想起來的模樣,"這次回家準備結婚。"
我心一震,涼了半截,"你早有此打算?"
"不,半月前媽媽來信才提起。"
"你不覺得太神速了嗎?"
他默不做聲。
"你見過她?"
他搖搖頭。
"你愛他?"
"關鍵不是我愛不愛她,是她不計較我。"他一臉無奈的樣子。
"她不計較你並不等於你愛她呀!"
"我得為媽媽著急,她身邊需要有人照顧,我長期在外,不僅不能照顧她,反而讓她為我牽腸掛肚。這樣,媽媽身邊有個人,我也放心一些,為了媽媽,我能不同意嗎?"他盡力解釋著。
"可她畢竟是同你結婚!"我寸步不讓。
他慢慢走過來,站在桌邊說:"你還是個孩子,你不會懂的。"他嘆了口氣。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你是飢不擇食了,對嗎?"我狠心地剌激了他一句。可是,見他瞪著眼張著嘴萬分吃驚的表情,見他委屈得欲辯不能、欲哭無淚的樣子,我心頭湧起一股深深的憐愛之情,心都要碎了,"難道你就不能等等,"我頓了頓,困難地支吾著,"比如,比如再等四年,五年……"我的聲音軟弱無力,臉在發燒,可眼睛一直注視著他。此刻的他驚慌失措,面色霎時變得慘白,隨即通紅,低垂的頭慢慢抬起,怯弱地迎視著我灼熱的目光,他的眼光由疑惑轉而柔和,親切,我感到他體內那堅強的東西在慢慢破碎,融化,欣喜地期待著即將發生的事。可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什麼也沒發生。他的目光重又暗淡,繼而他無比沮喪地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痛苦得唏噓不已。良久,才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吃力地說:"我何嘗不想等,哪怕等一輩子;可是我不能等,哪怕等一年。"我被他深藏著的柔情所動,又被他的固執所激:"如果說,有一個姑娘一一譬如說我一一請你等呢?"
"你為什麼要逼我?"他用從來不曾有過的生硬口氣說,"你看不出我不能回答你嗎?"
"不能回答我,為什麼?"
"我不愛你!如果那個姑娘是你的話。"他把頭猛地扭向一邊,不肯看我,痛苦得臉面肌肉陣陣抽搐。而我,從他椅邊繞過去,立在了他的對面,直視著他的噙滿淚水的眼睛,挑戰地說:"可我要告诉你,我愛你,當我第一天在樓道上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愛上了你,而且今生今世不會再愛別的男人。我不顧少女的自尊向你表白了,既然你不愛我,我現在可以走了。"說完我轉身向門口走去。
"等等!"就在我即將跨出房門的那一剎那,他從椅子上猛地起身向我奔來,雙手抓住我的雙肩,將我板轉過來,極度的幸福使他兩眼奕奕生輝,急切地問:"你愛我,是真的?"我點點頭,用無限深情的淚眼期待著他,鼓勵著他。"我怎麼配得到你這份愛,我怎麼敢承你這份情?"我搖搖頭,用手堵住他的嘴,"不,不,你配!你也愛我,對嗎?"他把我的雙手貼在他的心口,動情地說:"我怎麼能不愛你,你那般高貴,那般美麗,那般真誠,那般善良,你是一位天使!第一次見到你,只覺得你漂亮,但並沒動心,而那次在樓梯口互相讓路時,我便對你動心了。平常,我總是老遠就給別人讓路,從不想到別人給我讓路,只有你,給我讓了路,而且那樣尷尬、靦腆、無地自容,我第一次回頭望著你匆匆逃去的迷人背影,我的本是一潭止水的心泛起了波瀾,我的心一下子被你攫走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已不屬於我自己了,我愛上你了。"
從未體驗過相愛幸福的我,只是喃喃細語:"你愛我,我太幸福了,這就夠了。可是,你見面總是不理我,為什麼?我以為你非常非常討厭我呢!"我嬌聲嗔怪道。
"我何嘗不知道你的感情,鳥尚且能嚶其鳴也,求乎友聲,我並非草木,豈能無情。可我深知我的身份,更知道像你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是價值連城啊。我看重你的,不是你的美麗,而是你有顆金子般的心。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從你投來的目光中也看得了痛苦,我被勒令勞動時,你怕我難堪而躲開我。我無時無刻不在感激著你,思念著你,可我的高傲,我的責任心,我的道德感,尤其是我的身份,使我對你只有一種選擇一一遠離你,避開你,把對你的感情拼命扼制住,讓它熄滅、死亡,想用冷漠讓你恨我,小看我,不理我。"
"後來你怎麼改變主意了?"我不解地問。
"我是欲罷不能,欲愛不能啊!我沒有改變主意,只是意志被你摧毀了。我的高傲只是表面的,而高傲的背後是極度的脆弱,我終於失敗了,經受不住感情的折磨,我太愛你了,天天呼喚著你,夜夜夢見你,心馳神往,不能自拔,這才有了五一節俱樂部裡的第一次談話。當我立在你的面前,你仰面朝我粲然一笑,又溫柔又迷人,我的心醉了,當時我想幹什麼,你知道嗎?"
我茫然搖頭。
"我真想捧起你的臉,吻你!"
"你真壞,為什麼不呢?"
"吻,應當是神聖的,我不能,我沒這個權利。"他苦笑著搖搖頭,"當我彈著一一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一一我什麼都忘了,心中只有你,我彷佛又擁有了本該屬於我的一切:青春,友誼,愛情。你來之前,我本嗜好音樂,可我沒唱過歌,沒彈過琴;我喜歡電影,卻從未去過電影院;我本喜歡流連于山水之間,卻從未涉足山野、河畔,這些人人皆有的都與我無緣。我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有生活的樂趣,人間的友誼,男女的愛情了。但是,這幾個月,是你,讓我享受了多年以來從未享受過的歡樂和幸福,使我活得像一個人,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真正的人,這段生活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我不會忘記1962年這個夏天,一位善良女孩讓這個夏天如此美麗動人!"
"你不是已經擁有了嗎?我們𣎴是互相愛著嗎?還有什麼比真誠相愛更崇高、更神聖、更美好呢!既然相愛就不要回避,更不要分離,你為什麼要做愛情的逃兵呢?"我要輓回我的愛,我要他放棄那未成定局的婚姻。
他松開我的雙手,轉身走了幾步,又走回來,"謝謝你,謝謝你對我如此厚愛,我幸福得過頭了,幸福得忘乎所以了。當我接到媽媽的來信,幾個月來一直膨脹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我清醒了過來,理智了起來。不敢說我有自知之明,但絕非掩耳盜鈴之輩,我不能欺騙自己,尤其是欺騙一個像你這樣心地善良的姑娘是不道德的。把你與一個終生將受到歧視、冷遇的人捆綁在一起是要被世人詛咒的,也是我於心不忍的。於是,我立即回信同意了。"
"不,結婚需要愛情,別的什麼都不重要,難道我們還愛得不深?"
"正因為我愛你太深,才決定馬上結婚。"
"你怎麼能不顧自己的感情,不顧我的感情?"
"要知道我下這個決心經受了多大的痛苦,你是不可能知道的。你想過沒有,我能給你帶來什麼?只能是貧窮、恥辱、痛苦,一生一世遭人白眼,受人非難,寄人籬下,終生忍受別人掩鼻而過之苦。不僅我們受苦,還會殃及下一代。我自己尚不能保護自己,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何能為人夫、為人父?皮之不存 ,毛將焉附?沒有起碼的人格,沒有物質基礎,愛便沒有依附,我們什麼幸福都不會有的。我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最心愛的人去受苦受罪嗎?我不能,我不能這樣做!就讓我一人獨自去面對苦難好了!"他近乎發狂地喊了起來。
"那麼對於她呢?你就忍心嗎?"
"對她就兩樣了,儘管也於心不忍,但畢竟素不相識,沒有感情,更沒有愛情,而且身處兩地,可以免遭許多痛苦和傷害。媽媽曾要求調這兒工作,我堅決反對,我不能拖累仼何人,尤其是我深愛的人。我心已定,你就別再說了,請不要再逼我了!"他此刻已淚如泉湧,我早已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我知木已成舟,勸說無用。
"說說她吧!"一陣無言過後,我問起她的情況。
"她護校畢業,在醫院工作,今年29歲。"他像背書一樣漠然回答。
比他大三歲,我心一沉。
"這裡有她的照片。"他拉開抽屜,翻了半天才從一個信封里找出一張一寸小照遞給我。長相實在太一般,但很純樸。我的心陣陣發楚,既可憐他,和一個比他大的、沒有愛情的人結婚是件多麼痛苦的事;又可憐她,一個老實厚道的姑娘,這一生將得不到丈夫的愛,將長期忍受兩地分居之苦,痛苦孤獨地過一輩子。我更悲滄了。
"照片我只望了一眼,什麼也沒看清,我不願看她,不敢看她,我愧對她。"他望著窗外黑黝黝的像魔爪一樣的樹影,淒然地呆立著。
"難道不愧對我?"
他慘然一笑,"很晩了,你該回去了。"他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背轉身不肯看我。
我跌跌撞撞地向門口走去,想到半年苦戀就此了結,想到今後將長久思戀卻永難再見,心一痛,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他驚呼著跑過來,扶起我,心痛得語不成調:"我不好,全是我不好……"我扒在他肩上,渾身顫抖,仰起臉,淚流滿面,哆嗦著哀求著:"你不是想吻我嗎!請你吻我吧,你有這個權利,吻我吧!"他慘白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緩緩低下頭,我們顫抖的冰冷的雙唇結合了……
第二天一早,我不敢去汽車站送他,只是找到二樓西邊靠公路的一間教室,眼巴巴地看著窗外。八點整,開往省城的載著他的汽車從眼前駛過,消失在揚起的一陣塵灰之中。我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哭,哭他,哭我,哭我的美好又痛苦的初戀。
順利通過高考,九月正式入讀大學。大姐也很快調來省城,結束了和姐夫兩地分居的生活。我"文革"中畢業分配到了礦區這所中學。
聽大姐說,他母親第二年調來他的學校,母子同校仼教。也是聽大姐說,"文革"一開始,他早早地便被紅衛兵趕出了學校,到了那個小站附近的農村管制勞動,他母親愛子心切,也來到那裡與兒子同住。
這次,大概是他春節探親返回農村住地。
她說完了,就這麼手枕在腦後,閉上了眼睛,等待他的發落。
他還是直挺挺地躺著,出著粗氣,放在床頭的用來當煙灰缸的舊熱水瓶蓋子,已經裝滿了煙頭和煙灰,房間里煙霧瀰漫,令人窒息。
好一陣沉默后。
"你現在還愛著他?"他將一支吸盡了的煙屁股用力壓熄,冷冷地問。
"不,你……你怎麼能這樣!"她驚愕又氣憤地把頭轉向他。
"那你哭什麼?"
她把頭轉過來,盯着他,沒說話。
"你說話呀!"他放大了嗓門。
"沒什麼可說的。"說完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朝里躺下。
"年紀輕輕就談戀愛,對一個右派這麼動心,至今仍不忘舊情,什麼德性!"他憤憤不恥地說。
"你……"她剛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他原想讓他瞭解他,同情他,可憐他,何況那已是過去久遠的往事了,結果卻事與願違,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對他灰心了,失望了,她再也用不著說什麼了。
從這以後,那"火車上的男人"便始終橫在他和她之間,使他倆雖身處一室,卻心隔千里了。
又是五年過後,又是從大姐處傳來更令她震驚更傷痛欲絕的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繁重的體力勞動,不堪頻頻的批鬥,不堪食不果腹的生活,終於被折磨而死。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一瓶敵敵畏讓他隨母而去。十天過後,他妻子來了,面對一抔黃土,環視半間茅屋,哭了一場走了。消息說他沒有孩子。
她哭已無淚,只是心陣陣劇痛,想著他所受的苦難,想著自己終生為之斷腸的初戀,想著他們已天各一方,永不能相見,她悲傷欲絕,只覺自身何贖。但轉而一想,其實這一結局早在十幾年前那個斷腸之夜他已暗示給她了,她早就應該預料到。現在,他走了,這對他無疑是一種解脫。這樣想著,她輕鬆了一些。她只能以這種解釋來寬慰自己,安撫死去的人。
她告訴了他這一消息。
可死去的"火車上的男人"仍像一座大山橫亙在他倆之間。
她為他生了兩個男孩。她想忘了那個火車上的男人,可他不肯忘記,也不肯讓她忘記,仍不時地用死去多年的"火車上的男人"來鞭打她。
時間又向前駛過三年。一天,她正在房间拖地,收音機里傳來為右派平反的消息,她半是高興,半是悲哀。高興於他終於有了重見光明的這一天,悲哀於他終於沒有等到這一天。星期天,她乘火車去了当年他下車的那個小站,沿著目送他的那條路找到了他當年監督勞動的小村子。一位認識他的老人領她來到了一堆亂葬墳中的一塊沒有墓碑的土堆旁。她跪坐在地,合掌低語,告訴他平反的消息,讓他地下有知,輕鬆度日。她以這種方式慰籍他和他母親的亡靈。
一個小時後,她聽到了腳步聲,她回頭看見了一位頭髮灰白的外地女人,她站起身。她們四目凝視,"是你!"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叫出聲來。她認出了眼前這位女人便是他的妻子一一她在那張一寸小照上見過她。這時,那女人彷佛為解除她的疑惑,從提包里取出一本影集,她立即認出是他的遺物。女人翻開首頁,她看到了自己的一張放大照片端端正正地用相角貼在上面,正和當年他給她放大的那張一樣。她腦袋轟的一聲,跌坐在地,差點暈了過去。這是他妻子清理他遺物時發現的。兩個女人就這樣在他和母親的墳前靜靜地坐了兩個小時。
黃昏時,她帶著那本影集乘上了開回礦區的也許是當年他乘坐過的那班慢車。窗外,一抹橘紅色的晚霞在層層山嶺之間步步隱退、暗淡,最後天地合一,一片寂靜。晚風悠悠吹來,她呼了一口長氣,大有惡夢初醒之感。她雙手抱著影集,已不再悲哀,在火車有節奏的震動中,感到一種失落太多之後復得的平靜。
趙聰簡歷:祖籍江蘇連雲港,現住江西南昌。從事教育工作多年,後任省級出版編輯10餘年,高級職稱。省級國家級報刊發表作品3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