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见时难别亦难
—— 追忆恩师董士贞
文/刘从成
三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调皮又不学习的高一学生。因为被分到了理科班,成天学习数理化那些高难科目,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趣。因为我一向偏爱文科,而且当年我就读的湖北省潜江市熊口中学有我从小就景仰的名师董士贞老师,初中未毕业时就想跟着他学习语文。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宋家振先生教我们前两年才从监狱里出来,宋老师也是当年闻名潜江文教战线的一代英豪,这是我从各种渠道获得的信息,受教宋师之后,亲聆教诲,耳闻目睹,获益良多。毕业前宋老师告诉我,你到熊口中学后若是能跟董士贞老师学习,语文成绩一定会更好,今后可以实现你想当个文学家的梦想。
我初中语文老师肖开学先生彼时刚出校门,风华正茂,激情四射,才华横溢,高大帅气,一表人才,讲课条分缕析,兴之所至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忘情于文学,倾情于学生,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教书育人的事业,获得我们一班学生终生爱戴, 四十年我们师生一直密切来往。当时我崇拜肖老师,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因为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三甲,肖老师对我青眼有加,毕业前跟我说,你到了熊口中学,要是能跟董士贞老师学习,那就太好了!打个比方,董老师是大师,我只是一个教书匠。肖老师这番话,更加激起了我投身董老师门下的强烈欲望,我是朝思暮想,如饥似渴,恨不得明天就读高中。
谁知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我竟然被分配到去读理科班!而文科班班主任语文老师都是董老师,为此我郁闷至极,无精打采,整日里萎靡不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反复跟我父亲说,我要读文科班,跟董老师读书。我父亲也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听我说久了,有一天他偷偷的跑到学校,找一个当时的熟人去帮忙,真是天可怜见,这一幕被我碰巧看到了,父亲红着脸,反反复复地说着我的愿望,再加上一句作为乡亲,请您帮忙。可是那人一脸严肃,很不耐烦地一直拒绝说,我帮不上忙啊。我在门外大声说,大大,不要求别人了,您回去上班吧!父亲扭头过来,满脸愧疚和失落,眼水噙在眼眶。我满脸通红地跑开,早已泪如雨下……那一年时光,阴云笼罩心头,笑容不上脸宠,日子不咸不淡,如死水一潭,波澜不惊。偶尔从董师班上走过,有时看一看先生儒雅傥傥,从容自信,面含微笑地坐在讲台后课间小憩,黑板上那一笔极具风采的正楷板书,整洁,漂亮,简洁,优美,仿佛一个个字都会说话似的,我的心里便是一番巨痛,顿时生出一股恨意,却也只能远远地向先生投去膜拜的几眼,像贼似的飞速离开。有时课余时间看到操场上董老师在打篮球,横冲直撞,似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无人敢挡,心中说,先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高深莫测,如海水不可度量。唉!为何我缘分太浅,无法亲近受教。心中怅然若失,久久叹息。
昔年如我,乃今日所谓董师铁粉者如是之痴也!这些,当年先生是半点也不知情的,先生永远都不知道他的爱徒当年这些心路历程,今天说出来,我在泪光中,依旧惴惴不安地怕天堂里的恩师笑话我,或许,当年我直接鼓足勇气去当面跟先生讲述这些曲折,以恩师爱我如子之心,他一定会帮我达成心愿的,就如当年我打架犯错要被学校不会青红皂白地处分,恩师拍案而起,怒而据理力争,保下我仅受最轻微的警告处分。先生如父,对自己的学生总是护犊。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恩师之德,泽及诸生及家中父老,至今感念者不在少数!可是那时的我,一个乡下孩子,虽然狂野起来有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但在闻名遐迩的名师面前,我却很多时候一直是大气不敢出的。虽然,老师一辈子对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当年打架事件发生后,把我叫到家里对我发雷霆之怒,可是骂过之后又让师娘给我煮了一大海碗鸡蛋面条,说我又外面躲了两天,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我听了,一边啜泣,一边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面条,五味杂陈,把恩师和恩娘偷偷地瞟了一眼,觉得我爹妈也不过如此了。事实也是如此,八六年我要读大学了,将到恩师母校华师就读中文系,临行前去向老师告别,老师拿出一封信,嘱咐我持信去拜谒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当时华师中文系某主任,彼时我口头应承了,上学后一者面皮薄,觉得空手上门不好,而我家里又穷,为我读书上大学都借债不少,二者想凭自己的努力来弄出点名堂后再去见,多少有点为师争气的想头。所以久而久之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寒假回去看望老师,上巴谷带着下巴谷,空空如也地熟门熟路地上门敲门,师娘鄢老师一见我就大声说:“老董,从成来看你了!然后告诉我老师正在创作小说,一般人不见,你一来他却很开心,每每如此,今天别走了,我马上弄饭,喝点酒了就在家里休息,别跑出去喝得稀里糊涂。”絮絮家常,暖心不已。茶杯刚捧在手上,老师笑容可掬地从书房里出来了,很满意地点头,细细打量我一番,仿佛很久很久未见似的,再一次点点头,说,嗯,有点读书人的样子了。我赶忙站起来,先向老师师娘深躹一躬,诚惶诚恐地说,“老师笑话我了,我这半年玩的时候多,读书倒是没有以前用功了,有负老师期望。”先生让我坐下,方方面面一一问来,我俱作详答。他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去了吗?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只顾贪玩了,还没有去。老师捊一捊头发,很潇洒的说,你的想法我猜的到,那就自己好好努力吧!放我过关后,老师就谈起了他目前的工作,业余安排,近几年的打算,说到了某大学请他去任教,自己不去的原因等等。先生其实是在旁敲侧击我,要我对大学四年有个大致计划,委婉地批评了我耽于玩乐的错误做法。我的脸更红了。这时候老师笑着和师娘说,“老鄢,你看从成还没有喝我们家的酒,就像个刚出嫁的大姑娘似的,红脸挂腮的。你还是快把酒拿出来了,弄好点菜,我来喝一杯陪陪从成。嗬嗬,也怪我说了太多哟”从我读大学直到在武汉深圳工作,未成家之前,寒暑假很多时间是在老师家里吃饭住宿,最令我感动的是,有时自己在外面喝酒喝晚了,深更半夜地回去,老师还在为我候门,他总说没有关系,他创作小说经常要熬夜,从未责备过我一句话。
去年师娘有空来深圳,说到这事,鄢老师说,那是他在安慰你,他是百灵鸟,平时一直都早睡早起的。你回来了,他才改了作息时间。恩师公子建宇小弟一旁笑着说,要是我这样,我爸早对我开打了!我说了一个令建宇更嫉妒的事情,就是老师深更半夜了还为我洗衣服,连内裤袜子都是老师洗的。尽管我当时十分难为情却万分感动,永远铭记于心,成为自己一生难忘的美好记忆。师恩深重,如山似海。每忆往昔,热泪长流!老师,您在佛土,功德圆满,学生命运多舛,屡遭生活重创,至今一事无成,实在有愧吾师厚望!您为良师,当年名满湖北,一开公开课,几百中小学老师从四面八方云集阶下,听您妙语连珠,观您妙手回春,学您教学教法,您是湖北有名的特级教师。作为学者,您著文成集,煌煌千万字,岂是仅勤奋所能致?作为作家,您几部新时期女性文学大作开创性立于文坛,把新时代女性自立自强的精神昭示于众,富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和浓郁的乡土气息,似一曲乡间小唱,温婉动人,却又独具匠心,如一颗江汉明珠,闪耀夺目于楚天大地!恩师一生,饱经风霜却始终奋发向上,追求真善美,始终不忘初心,春风化雨,教化四方。古人云立功立德立言,吾师俱矣,此生当无憾哉!门墙之下,芬芳宜人,桃李遍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者寡,如我辈者终生只能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为先生叹幸也,抑或不幸也?我每细思,惶恐不安,羞愧难当,时时想遵循师迹,既无先生横溢才华,又缺老师严谨持重,更无恩师忍辱负重。唉,不肖之徒仍当努力,此生尚有余暇,能学一点是一点,力争少辱先师令名。
我说老师是父亲,一点也不夸张,因为当年老师师娘曾亲自给我作媒,为我终生大事操心过。世变时变,往事随风,不堪回首,对镜有白发,当空徒太息!前些年我在难中,生活的种种压迫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了,与先生近在咫尺,远如天涯。先生各种信息,我时刻关注,却常常心有戚戚,总觉自己灰头土脸,无颜面对恩师,忍不住思念却无力前行。然而思念终究是一种病,折腾得人反覆转侧,无法抑止。在多年未暌师尊的去年十月,利用出差挤出来的一点时间,我终于再登师门,拜谒老师。然而这却成了我和恩师的最后一面,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重天。彼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无法忘怀!那天晚上八点多,从襄樊返深途径潜江,我让司机专程带我来到潜江师范教工宿舍,在老同学郑中国的带领下,摸黑来到恩师宅前。在楼下我们就望见老师家有灯光,中国说今天下午都见过师娘,老师应该是在家的,并且告诉我老师已经是癌症晚期,出了两次病危通知书了,现在老人家瘦得皮包骨,让我要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些,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只是强行控制,不让泪水溢出。上楼后按了门铃,却久久不见开门,我心中早已预感不妙。大约十五分钟后,师娘出来开门,一见是我,大吃一惊,急忙问我怎么来的,中国兄简单做了说明,我顾不上答话,望见老师躺在椅上,眼眶深陷,白发苍苍,手臂细如劈柴,脖子上只有皮没有肉,身上盖着一件暗紫色薄毯,恩师虽然强作笑容,两腮却早已泪挂两行!我打上去握着老师的手,泪水哗哗直流,叫了声“老师!”便哽咽无语了,扒在老师身上双肩抖动,情难自禁。我不知道跟老师说什么,此时说什么感恩之类的话还有任何意义吗?!想我师一生英雄豪迈,风流俤傥,名重一时,传遍四方,现在,此刻,当下,不也为生老病死四谛轮回而受苦受难却无力回天吗?!此时此刻,我真切感受到人生无常!千言万语,无从说,无法说,无须说。
我擦去泪水,起身退后,整理衣服,虔诚而又庄严地向我的学业老师,人生父亲,也是我的恩人董士贞先生俯首一拜,再拜,三拜,把我的万千感恩和无数愧疚化为中国传统大礼,诚实奉献。天地君亲师,我的老师,请接纳弟子衷心膜拜!!!为你一生为学生们倾心付出,从不计较得失成败,沤心沥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当为您倾心叩拜!为您待我如子,为我指点迷津,为我遮风挡雨,为我谋划前程,为我候门洗衣,为我分忧解难,我当向您诚意磕头!我还要为我的无数愧疚向您衷心忏悔,我名忝门下却有负师尊期望,碌碌无为却事非不断,未为先生争光却总让您为我揩屁股,一生中还有谁再能如此待我呢?!您不是我的父亲却胜似我的父亲,您是我的人生导师啊,我千叩万拜都不为过!老师,在您生前,我从没有说过这些话,并不代表我心中没有这些想法。我羞于启齿,是怕亵渎了我们师生父子之间的纯洁情缘。您走后,我一直想写篇文章记念一下,可每次动笔,总半途而废,因为太多太多的事要说,太多太多的话要讲,但不知道该从何叙来。我责备自己嘴笨,笔头太差,有时也想到了是因为我觉得在您走后您生前馈赠予我的每一件事每一句都弥足珍贵,我舍不得和人分享,也因为自己的卑微,怕说出来让人笑话您识人不明啊!唉!如今抚额深思,于我如珍珠者于人如泥土者众矣,我何必在意于他人怎么评说呢?!当年你就教我们我手写我口,做人当大丈夫敢作敢当,言犹在耳,我却为世俗卑见所拘束,岂不可笑之至!有千万个理由我当为您叩首跪拜,但是我止于三,尽量去克制住自己,我怕影响到您的情绪。抬眼望见您满眼泪水,目光炽烈而悲哀,我听从师娘和中国兄的建议,走到窗边默默地流泪!三十多年了,老师家中还是当年的陈设,那么熟悉,又那么亲切!这里,留下了我的青葱岁月,留下了我无边的记忆。
老师家的房子虽大而旧,处处显示着主人俭朴生活的痕迹。先生一生不尚奢华,总以节俭为本。当年我还在读大学时,老师到省城武汉开会,恰恰又在华师。老师没有去找自己的大学同学叙旧,却抽空来看看我们几个学生。中午吃饭时,我们几个学生凑粮票在华师餐厅请老师吃饭,一看桌子上摆了六菜一汤,老师说我们点菜点多了,又还是学生,要节俭点为好。在我留武汉工作后,恩师为出版小说来汉奔波,在我处吃饭。在外面一个很普通的餐厅里,我想点几个好一点的菜,老师一看价钱,说,“你请我吃饭要看看我喜欢什么吧?”我说,“那当然啦。”董老师笑着说道,我就点两个菜,一个青椒肉丝,一个青菜,最多再加个丝瓜鸡蛋汤。我不喝酒,你呢,随意喝点啤酒吧。就这样你看行吗?”我想起以前平时在老师家里,我不去吃饭时,两个老人家晚上就是稀饭青菜馒头对付一顿。就是我去了,第一顿饭多弄几个菜,有荤有素,让我自行喝点酒,不许我超过三两。其他的时候,确实就是三两个菜,吃点米饭,非常家常。但是老师难道来,我又参加工作了,有了自己的收入,当然想尽点心,行点孝,为老师补充一下营养。于是我就说,“您让我喝点酒,下酒菜少了怎么喝呀?”就坚持再点上一个稍为像样的荤菜 ,这时候老师总是笑嘻嘻地点着头,说“我明白,我明白哟”因为时间很紧,我窗边站了三两分钟,走到老师身边蹲下,让中国兄和我们师生合影。此次一见,下次何时?但愿我还有幸再聆师训,但是我也有不详预感,只好心中祈愿我佛慈悲,多加眷顾吾师,留给我们师生再见一次的机会!合影留念后,我请求老师再坚强一点,留待我下次回来详细汇报近年来的状况,因为还有人等着,我匆匆告辞。临别之际,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装的轻松点,却挤不出半丝笑容,眼泪,仍旧不争气哗哗长流。老师已经挥不了手了,他用尽力气,在我走到门边时,苍老无为却又尽量大声地对我说:“再见了!再见了!”那不是普通的平时的再见,我的老师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再和我作永久的垂别!!! 我自己何尝又不清楚呢? !我坚持说,“我还会回来见您的!!!一定!老师保重!!!”走出门外,边下楼梯,我们同学俩个人都早已泪湿衣襟了。
鄢老师送我下楼时告诉我,学校的一应事情,全是郑中国在跑东跑西,像儿子一样的照顾着董老师,很多同学经常来看望老师,并为我一叙说。听了心中感颇安慰。临别之际我紧握师娘的手,感恩师娘不辞艰辛长期如一日地照顾老师,因为师娘的精心照顾,才有老师一生的幸福,尤其是晚年。作别之后,忍不住再一次泪眼婆娑。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我们一行人因为赶路,连晚饭也没顾上吃。中国兄再三挽留吃饭了再走,因为行色匆匆,还是忍饥返程。上车后同行的朋友见我满脸泪痕,关切地问我怎么啦?是不是家中有事,老人身体不好。我点点头,再无言语。两位同伴对视一眼,说,是你的什么人病危了吗? 我说,“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父亲,恐怕下次再也见不着了”言毕,放声大哭,久久压抑的感情洪水倾洪而下,肆意渲泄! 我知道,人生之途,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个无人可替的至亲至爱的人,我的老师董士贞将永存我心,我也将时时回思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让我的人生旅途中,多些温暖,少些迷茫。先生留下了一大部有字之书 ,暇以时日,我会反复细读,以窥奥妙,力争不断提升自己,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
恩师留下的无字之书,却是我后半生费尽心力,也无法品味一二的,我当细细揣摩,力争稍微效法。相见时我为狂野少年,师正盛年,闻名遐迩。相别时我早过中年,先生却垂垂老矣,风华不再。然其间之际遇,非千言万语所能道尽。呜呼,师生过去存在,当今仍存,今后还会长久存在,只是,像我们那个时代的师生关系--师徒如父子,当今还有吗? !今后还有吗? !所见多者皆是学生揭发老师当年如何严酷,性侵,乃至有成年后殴打老师作为回击,师道尊严早不存在,老师已沦为外卖小哥似的服务人员,社会不尊崇,家长看不起,学生不尊敬。长此以往,危危乎殆哉!
【作家专刊】 刘从成,原籍湖北省潜江市,1990年6月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共党员。先后在武汉市中学与大学任教,做过记者编辑,95年11月南下深圳,先后任教于深圳中学初中部,深圳市育才二中,现为深圳市南山区松坪学校中学部教师。在《文艺报》,《中国教育报》,《名作欣赏与写作》《中学语文教学》等发表十几篇学术论文并有文章被《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不少论文在全国,省,市,区获奖,参与编写了三本语文教学方面的编著。南山区优秀教师,班主任,辅导员,深圳市中语协会会员,南山区作家协会会员。公开发表散文诗歌杂文新闻作品四十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