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国安

      1978年7月17日，这一天的太阳好像比往常起得早，她从高大浓密的树丛中探下身来，透过窗户，好奇地望着邵阳市二中教室里的考生。

       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全面高考，二中是全市六个考点之一。邵阳市二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省重点名校，始建于1902年的宝庆府中学堂。学校占地136亩，依山傍水，错落有致，绿树环抱，曲径通幽，是花园式学校。

       学校教学校一楼的17号考室里，30名考生坐得整整齐齐，正在紧张而认真地答卷。教室里安安静静，连沙沙的写字声都能听见。

       我和东华老师坐在讲台上，眼睛睁起老大，像鹰眼一样巡视着每一个考生，生怕发生考试舞弊等意外事故。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高考监考工作，心里既兴奋又紧张。昨天的监考预备会上，校考点领导关于严格考场纪律的讲话犹在耳边回响。此时，校园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带着红袖章的警察和市局领导在走廊里巡察。

       忽然，我发现坐在7号座位上的考生神情格外紧张，慌乱的眼神时不时偷偷地瞄瞄我，忽而又躲闪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虽是流火七月，但窗外古樟遮天蔽日，教室里凉风习习，不至于汗流如豆呀。我仔细比对了他的准考证存根: 曾明勇，男，1958年出生，1977年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知青。个人身份信息准确无误，我怀疑他感冒中暑亦或考试舞弊。于是，走到他面前查看，课桌里空空如也，没有发现书本与夹带的纸条。问他是否中暑？他摇摇头，低声说，没有。

       奇怪呀，既然两者都不是，为何如此紧张呢？我仔细端祥后，突然差点惊叫起来。原来他就是两年前在师专后山上险些失足，被我从悬崖边拉回来的那个青年人。这真是山不转来水在转，水不转来人在转。他早就认出了我，所以才局促不安。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别紧张，一切都过去了，好好答卷，考出好成绩，报效祖国。”他眼里含着泪水，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平静地写起试卷来。由于开始心慌意乱，耽误了一些时间，考试快结束时，忙于答题，竟忘了写姓名，便走出了教室。我收卷发现后，立即追到校门口，把他叫回来补写上姓名，再送他出去，一边走一边对他说: “曾明勇同学，我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的心中都驻着两样东西，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他们经常在争斗，他们之间只有一念之差。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用理智帮助天使战胜魔鬼，永远做一个天使般的人。”他抬起头，看了看我胸前的监考证，诚恳而坚定地说: “杨老师，你的教导我会牢记在心，一定做个天使般的人。”我握着他的手高兴地说: “好的，让我们一起做一个天使般的人。”然后目送他离去，望着他坚定的背影，我想，浪子回头金不换，此生日后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1998年元旦刚过，邵阳市政协八届一次会议和市人大十二届一次会议胜利召开。第二天上午我们政协委员与市人大代表汇聚在市委礼堂，聆听市府工作报告。报告结束，走出礼堂大门时，一个中等身材，穿着朴素，夹着公文包精悍、活力、英俊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杨老师，你好！”我愣了一下，看着他胸前的市人大代表证: 曾明勇，我才缓过神来。自从1978年7月市二中高考一别，整整二十年了。当年那个清纯考生，已经成长为光荣的市人大代表，这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连忙兴奋地说:“明勇同学，你好！”“老师，见到你真高兴，恭喜你当选为市政协委员！下午我们都要分组学习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很忙的。这样吧……”他目光转向身边一位秘书模样的小伙子，“这是我老师”。小伙子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问好。“讨论结束后我请你吃个便餐，咱们师生好好聚一聚吧。”我看他一脸诚意，就爽快的答应了。

       下午的讨论会刚结束，他的秘书就开着小车到白公城宾馆来接我。在车上，我从秘书的口中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他现任新宁县县委副书记，县长。他1978年考上湖南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新宁一中，后调入县政府办公室，从秘书干到主任，后又提拔为副县长。去年换届时，当选为县委副书记，县长，市人大代表。秘书饱含深情的说，“我们曾县长的成绩那都是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干出来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踏石留印，抓铁有痕，勤奋实干，勇于担当，敢做敢干的好县长。他对自己，对我们身边的人要求非常严格，从不以权谋私。他心里装的全是工作，全是老百姓，唯独没有自己。所以他的威信很高，深受老百姓的爱戴，老百姓私下里都叫他曾青天。前几年，他担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时，他轻车简从，一顶草帽，一双解放球鞋，走遍了县里所有大大小小的村庄。哪个村最穷，他就打起背包，住在那里，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挨家挨户的访贫问苦，实地调查研究，与村民一起寻找脱贫致富的良方。他根据新宁山区气侯土壤适合种植果树的特点，因地制宜，请来农技师，指导村民科学种植果树，药材，烟叶等经济作物。千方百计引进资金兴建起特种养殖场，农副产品深加工厂，开发乡村特色旅游，帮助村民彻底地摘掉了穷帽子，使那些贫困户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些村民一提起曾县长，个个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 ‘我们的曾县长呀，从不摆官架子，亲热得就像隔壁邻家兄弟’。”

       我一边听，一边为明勇同学的成长进步，为他的业绩窃窃欣喜。欣喜之余，我好奇的问: “他的家庭呢？″“他的家庭生活也很幸福，夫人是新宁一中的高中数学老师，是县长的大学同学，才貌双全。独生子读初中，品学兼优。”过了一会，秘书拍着口袋说:“今晚请老师您小聚，都是县长用自己的工资买单的。这，请您放心，曾县长他早已将钱放在我口袋里了，他从来就是这样公私分明的。”于无声处听惊雷，于细节处见精神。一县之长，这样注重细节，廉洁奉公，勤政为民，我心中的敬意由然而生。

       一会儿就到了市人大宾馆附近的一处僻静的家常饭店，早已等在门口的曾明勇把我迎上了二楼的小包厢。秘书点好菜，买好单后悄然告辞。入坐后，看着丰盛的酒菜，看着满脸热情的明勇，我脱口而出: “县长，谢谢你热情地款待！”他连忙摆着手说: “老师，千万别叫我县长，在您面前，我永远是您的学生，您永远是我的老师，还是叫我明勇同学吧。”他启开桌上一瓶简装的邵阳大曲，盛满了两杯说: “老师，更不用说谢，只是吃个便餐，略表心意而已。”说完，他端起酒杯: “老师，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喝酒。我敬您，感谢的话全在酒里。是您挽救我于悬崖，是您引导我走上了人生的光明大道。二十年来，无论我在哪个岗位，我都是牢记您的教诲，忠于职守，无愧于心，不负于民，做一个天使般的人。”说完，一饮而尽。

       “了不起呀，明勇同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日莘莘学子，已成长为一方诸侯，不容易呀！”我端起酒杯说:“我今天借花献佛，借你的酒，敬你，向你表示三层意思。一是替新宁人民感谢你这个好公仆，好书记，好县长。二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祝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励，攻艰克难，取得更加辉煌的业绩。三是让太阳永驻心中，让我们一辈子都做一个天使般的人。”好，好！”明勇激动地鼓起掌来。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交谈，叙述二十年来的成长经历，社会变革和人生感悟，说到情深处，明勇泛红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他还悄悄地告诉我，当年和他一起差点失足的那个懵懂青年后来也考上了大学，在外地一家企业从事技术工作。

       酒过三巡，菜过五道。酒正香，话正浓。突然，秘书敲门而进，低声说:“市委书记马上要来新宁代表团走访。”明勇立即站起身来说:“老师，吃好了吗？”“酒足饭饱！”我拍了拍肚子说。“那好，就此作别，来日方长，下次再聆听你的教诲。”“好的，公务要紧，后会有期。”

        于是，我们并肩走出了饭店。此时，华灯初上，街道两旁高楼大厦中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明勇披着一身皎洁的月光，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向百米处的市人大宾馆走去。渐渐的，他那伟岸的背影融入了月色，消失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