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罗长江,湖南隆回人,国家一级作家,画家,书法家,文化学者,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曾任张家界市政协副主席兼市文联主席、市作协主席等。出版长篇小说《山国》、长篇叙事散文诗《云水之乡》《大地苍黄》《大地血殇》、长篇纪实文学《神话与绝唱》《石头开花》、长篇传记文学《西蒙波娃》、散文集《杨梅梦里红》《与张家界大峰林对话》等22部,2件作品先后入选中学语文课本。
《大地苍黄》原载大型文学期刊《芙蓉》2012年第一期,发表后好评如潮。著名评论家,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龚旭东称:“作者以散文名家,而将小说、诗歌、散文融治于一炉,铸就这一部诗性洋溢之新文本、全文本,沟通古今,汇聚美丽与沧桑,寓大情怀、大浪漫、大悲悯,处处充溢着湘西的灵性与精魂,展示着中国腹地乡村的风物、风土、风情、风韵,呈现出一个民族的悲欢与命运。
媚草
忽来大雪拥乡关,喜气冲冲拭猎枪。
犬吠人噪赶仗去,一气翻过七重山。
——竹枝词:《廿四节气•大雪》
1

下雪了。夜间到底还是下雪了。
入冬以来,他一直苦苦等着这场雪。不等天亮,他就领着猎狗悄悄进山了。
猎狗低低吠着箭直往前窜。
他跟猎狗一样箭直往前窜。
2
他是村里公认的好猎手。
可他一年时间没有加入打猎的队伍了。
他独自一人悄悄进山,去采集一种名叫媚草的野生植物。
他娶了个城里的下放知青作女人。他从骨子里把她当正宫娘娘待啊。然而,打从给他生下一个女儿后,每天夜里,她的那道背脊就像一座冷冰冰的大山,横亘在他面前。
他听说过一种“嬲嬲药”,也听人唱过“嬲嬲歌”。
歌里唱:山中有种嬲嬲草,药铺有种嬲嬲药,哪个想做嬲嬲人,送他一支嬲嬲歌。蜘蛛结网嬲虫子,铁水烧熔嬲鼎锅,糖铺烧饼嬲芝麻,燕子衔泥嬲梁阁。日相嬲来夜相嬲,糯米相嬲粑粑砣,稻草相嬲绞成索,草籽相嬲抖不脱……
“嬲”是男女之间相互纠缠、粘到一处的意思。
据称“嬲嬲药”能使陌生男女一见钟情,夫妻失和的能够恩爱如初。
他费尽周折,终于弄到了“嬲嬲药”的秘方。
其中最难寻找的一味药叫嬲嬲草,又名媚草。
山中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白狐,以穴居为主,有洁癖,习惯在洞穴外的某个固定地点排泄。下雪天,山上的林木花草都被雪覆盖了,唯独在母白狐的尿液、经血浸渍处长出来的一种草,金枝玉叶,不沾一点雪痕。
它就是媚草了。
3
狐狸精、狐狸仙子变成美女一类的故事,他听得多了。
狐女如何妖冶、如何媚人、如何痴情一类的故事,他听得多了。
自古以来,狐与媚就是连在一起的。
他真巴望家中的女人是一只“狐媚之气”的狐狸精,哪怕是被她采精补阴了,也比现在冷冰冰强出十倍啊。
他下决心要找到白狐、找到媚草。
他知道本地的狐狸差不多都是红色、棕色。但他相信只要世界上有白色的狐狸,总会有办法找到。
花了几个月时间,他终于发现了一只母白狐。
又花了几个月时间,他弄清了这只母白狐出入洞穴的规律。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像野人一样出没在荒山野岭。
饿了,咬一阵干粮。干粮吃完了,填一肚子野果。野果没得了,就嚼树叶、草根、虫子之类。
一次,他险些被突发性的山洪卷走。
一次,他险些埋进一场泥石流之中。
一次,他与一只大黑熊狭路相逢,熊瞎子一巴掌将他举起的猎枪打掉,又一巴掌把他打落几丈高的深谷。
种种危险和威胁,他都不放在眼里。
他是猎人出身,有着超乎寻常的胆魄、毅力和耐力。
种瓜得瓜。母白狐终于出现在视野那一刻,好比一道白虹划过心空。他喜极而泣,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山神爷佑我——”
3
发现母白狐之后,他就再也不带猎狗进山了。
狐狸是灵物,极是警觉。他不能让猎狗“打草惊蛇”。不能让对方觉察出有任何异样。
知道白狐穴居的地方之后,他选择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点守候。
趁着母白狐不在的当儿,他不止一次跑到母白狐的尿液、经血浸渍的地方,目击了几茎青草在摇曳中成长。
下雪天的验证,是最后一道环节,也是至为关键的环节。
(大雪。鴠鸟不鸣,虎始交,荔挺生。)
多好啊。心诚则灵,果然就大雪满山了。
积雪深到了膝盖,怎么也走不快。他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走在山林里。急切中不识深浅,一脚踩空了,跌落一堵高崖。
猎狗狺狺吠着,在高崖边窜来窜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重重地,时间给积雪撞伤了。
4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渐渐有了知觉。一用力,锥心刺骨的痛楚又使他昏厥了过去。
迷幻中,他见着媚草了。
是媚草!
是不沾雪尘雪痕的媚草!
是金枝玉叶的媚草!
是他含辛茹苦、梦寐以求的媚草哪!
……笛声从半坡上的木屋子飘出。吹笛人是他。
眼前浮出女知青当初循着笛声,沿着山溪溯流而上走进木屋的情景。
浮出那些像银饰一样闪亮的日子。
浮出那些像葵花一样灿烂的日子。
女人一天天变得忧悒和冷漠,令他如踩着绹绳的牛,坐卧不安。
如今好了。有了媚草,有了嬲嬲药——
日子又将是重放的鲜花!
笛声又将是重开的花蕊!
媚草啊。媚草啊。
5
锥心刺骨的痛楚再次使他从昏厥中苏醒了过来。
锥心刺骨的痛楚再次使他从苏醒中昏厥了过去。
恍惚中,灶膛的火光映红了笛声,油灯的光焰映红了笛声。
笛声中,女人宛如一株硕大的野百合,簌簌呵开。
百合花一般的身子,簌簌呵开……
百合花一般的嘴唇,簌簌呵开……
迎着百合花一般的喘息,他渐渐苏醒过来。
假寐中,嘴唇边舐动着一股温软的、润湿的气息。
沉浸在久违了的幸福感里,他忍不住落泪了。
他不想睁开眼睛。他……害怕失去。
强烈的雪光刺得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猎狗吐动着舌头,在悉心舐着他嘴角的血迹和眼角的泪痕。
他鼻子一酸,一把将猎狗搂进怀里。
(长篇叙事散文诗《大地苍黄》连载之二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