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儿子问我,老爸,小时候你最渴望什么?我沉吟半晌,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那时呀,老爸最渴望的就是生产队的牛累死!
儿子不信,大张着嘴,眼瞪着我,一脸的惊讶。
我满脸神往地告诉他:每当生产队的大牲口死掉的时候,只要不是病死的,队里就会派一屠户,将它剥皮剔骨,大锅饨熟了,分给社员改善生活。
分肉的时间大约是第二天的凌晨。
天还没亮,孩子们比鸡起得都早。热汽弥漫的巨大汤锅边,队长和干部们一脸哀戚,像死了亲人似的。但那油光光的嘴唇和长短不一的饱嗝声,泄露了他们的满足。有时我竟怀疑,是不是他们故意累死或撑死这些不会说话的生灵的。
孩子们乖的很,端着瓦盆自觉排队,但小小的心脏却不安稳,脖子齐齐前伸,那鼻子早被肉香拉到了锅边。一边小心听喊自家家长的名字,唯恐错过。一边眼巴巴的盯着肉锅,看着渐渐少去的汤肉,心脏一阵阵抽紧,天啊,不会没分到我家就分完了吧?
终于轮到我家了。屠戸操刀,会计掌秤。一块沉甸甸的牛肉放进了秤盘,不好,该死的秤杆挑了起来,急得我真想冲上去,双手握住秤杆,用我瘦瘦的身子坠下去。鲜红的肉块又被拿了下来,屠户银光一闪,我的心猛地一疼,天呀,牛肉块竟被削去厚厚一片。秤盘一放,秤杆平平的。我心中老大不满,立即大声抗议:会计哥,这不公平,那秤杆都……话没说完,会计哥顺手拿起一块牛肉片,向我嘴里塞去,“就你嘴馋,亏不了你!”
我两手端盆,嘴中衔肉,立马向外跑去。我知道,我嘴里衔的肉,正是刚才屠户削去的那一片。谁叫会计是我堂兄呢。
儿子两眼放光,一脸神往。“老爸,你们那时的生活就是惬意!”
惬意?那是生活所迫,只能如此呀。别说累死的牛马,就是病死的猪羊,药死的小鸡,我们都没丢弃过。
那时候,哪家都散养几只鸡鸭。白天去庄稼地里吃虫啄食,晚上赶鸭上圈,赶鸡上树。下的蛋舍不得吃,换盐换醋换针线,总之,那几只鸡鸭鹅,就是庄户人家的小银行。
最麻烦的是鸭,长得傻乎乎的,成天还跩得不能行。天生路痴,又爱钻玉米地。每到傍晚,我都得站进玉米地,将两只胖胖的麻鸭背回家,弄得我一身泥土,满头玉米花。
钻玉米地虽然有点麻烦,但乐趣还是有的。 撕几片玉米叶做叶笛,呜呜呜的吹着。 揪几只乌米头,放嘴里嚼吃。最爱的还是啃玉米杆,那甜甜的汁水,总令人垂涎而难忘。
啃玉米杆(又叫吃甜秫桔)时,不知哪棵有甜味,又不能一一拔起,那会挨人骂的,于是,我就脸贴地皮,以牙轻啮根部,再用舌头吮咂一下,有甜味者,再拔而食之。当然,那不能吃的枝叶根部,我会远远地扔到别的田块去。
收秋种麦后,那是小鸡们的灾难曰,也是老母亲最担心的日子!
贪吃的小鸡,总爱挠食田垄里拌有巨毒农药的麦种。早上毛绒绒活蹦乱跳的小鸡,午后就全都蔫蔫地倒了一片。
母亲又急又痛。喝斥我快将没死的鸡抱来,她好给鸡开膆子清洗。
没有麻药。明亮而锋利的剪刀就是手术刀。先剪开膆子,将食物全部倒去,再用洗衣粉水冲洗几遍,最后用纳底子的绳将刀口缝合。母亲满头满脸是汗,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小鸡呀,可别死完了哈,好歹活几只,好给娃们下蛋吃!
我却一脸地不信,恶毒地想道:下了蛋我们更吃不成,都被您换针头线脑啦。还不如死了,还能吃上点鸡肉。
每次都没遂心愿,大部分鸡都被母亲的剪刀给救了过来,三两天后,又都活蹦乱跳了。 而那些没救活的鸡,就成了孩子们渴盼的美味了。
母亲先将鸡的内脏挖出埋掉,然后将去了头爪的白条鸡放进清水里泡上,换了三次水,过了对食一天,母亲才敢上锅饨吃。
从树上采一把椒子叶,从地上采几片藿香叶,剥一把蒜瓣,倒半碗老醋。地锅里架上劈柴,不一会,四面透风的厨屋里,就飘出了诱人的鸡肉香气。
鸡肉熟后,照例是母亲先尝,吃的是鸡胸内最靠内脏的部位。我几次伸手想捏一块尝尝,都被母亲的笤把给赶了出去。 直到母亲认为鸡肉没毒可以吃的时候,才将那盆香喷喷的“毒鸡肉”端给我们吃。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认为那才是最好吃的地锅鸡。
儿子咂咂嘴,不知是品味鸡肉还是品味生活。 侧面一看,刚才还盈满神往的双眼,此刻竟蒙上了一层薄雾。
孩子呀,不品尝过去生活的艰辛,怎体会今曰幸福的甜蜜呀。
唉,总难忘那些关于吃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