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路
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 50)

【 50 】
1971年的春节到了。
这个春节来得那么突然,好像昨夜晚悄无声息下的那场大雪,第二天早上,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这一年的雪真多,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
开中午饭的时候,地上的菜盆里有鸡鸭鱼肉,还有酒,让大家又惊又喜。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指导员宣布。
屋前的空坪“食堂”一下子乱了营,大家闹哄哄的,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今天过年了?真的过年了,我怎么没有一点感觉呢?”
他们忙得,把中国人最神圣的节日——春节,都给忘记了。
顾不上去算什么日子,平时难得见到油荤的民兵们“嗷”地发出一片兴奋的狂呼,一头扑向了各自的“席”。
就在扫开了积雪的门前的晒谷坪里胡吃海喝起来,酒碗碰得丁当乱响。
指导员又宣布了:“今天休息半天,明天大年初一,我们照常出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他听到一片含混的不满的声音,那是从许多张塞满了酒肉、腾不出说话时间的嘴里发出的。
“安静、安静。我告诉你们,湘黔铁路上没有春节。不光是我们这个连队没有,所有的邵阳分指的二十四万民兵统统没有!呃,那边那几个,在说什么哪?”
指导员严厉地盯着边上的一桌。那几个年轻人赶紧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喝。
“你们少讲一点牢骚怪话,我注意你们很久了。今后,大家都要互相监督提醒,如果再发现有人散布消极言论,动摇军心,我就把保卫组的人叫来,遣送他回原籍。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有数啊。”
嗡嗡声一下子没有了,只听到稀里哗啦的吃喝声。
这个春节差不多是所有的人在外面过的第一个春节。
谢媛也喝了不少酒。
她本来不会喝酒的,但看见大家都很激动地到处碰杯,女民兵们都在喝,她也跟着喝起来。
后来有人喝多了,捧着酒碗就呜呜地哭开了。
酒能乱性。
旁边的人推着他说:“嗨,大过年的,你哭啥呢吗。”
哭的人说:“我想我娘了。”
“谁不想?我还想我那个二个月大的儿子呢。现在都六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变成啥样儿了。”劝的人说着也跟着掉眼泪。
开始还有笑声。后来笑声和哭声对半开了。再后来就全部变成了哭声。
哭声是极富有传染性的。伤感的情绪就像火烧荒原一样立刻蔓延开来。于是,到处都冒出了或大或小的哭声。有喝醉了喊爹叫娘的,有念叨着老婆孩子的名字的。
他们就着酒,抹一把泪喝一口酒、喝一口酒抹一把泪。酒越喝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
连长一口气喝干了一碗酒,举着空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通红地大吼:“哭什么,哭你个娘啊,你老婆孩子在家里又死不了。哭、哭、哭,大过年的,你们哭丧啊!”说着他自己也狠狠地抹了一把泪。
没有人理他,照样喝酒、哭鼻子。
酒喝光了。不知是谁,又从老乡那里买了一大塑料桶家酿的米酒,足有四、五十斤。
连长瞪着通红的眼睛说:“这是那、啊那个混账东西买的酒,啊?还买这么多,这能喝得完吗,啊?”
可是没人理他,大家都把酒碗伸过来,哗哗地倒酒。
连队干部先是制止,后看到制止不住,也把碗伸过来倒酒。
有人摇摇晃晃地捧来了一个盛鸡的大海碗,里面满满地倒上了一碗还漂着油星的白酒。他傻笑着,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把碗伸到了连长面前。
连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舌头僵硬地骂了一句,还是劈手接过了那碗酒。
谢媛推了推捧着饭碗低头啜泣的杨阳,说:“来,姐敬你一口酒。”
杨阳抬起头,含着泪喝了一口酒,说:“奶奶八十三岁了,身体不好。今年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过春节。”说完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红莉也过来安慰杨阳:“我知道你奶奶疼你。来工地的时候,我看她身体还可以,你就放心吧。来,姐姐也敬你一口。”
杨阳没有兄弟姐妹,就认了两个姐姐。谢媛是大姐,红莉是二姐。
红莉的身世与杨阳极为相似,同病相怜,她差不多把杨阳当成了亲弟弟。
来铁路的时候,红莉看见杨阳的那个白发苍苍、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奶奶,正颤颤巍巍地把七、八个煮熟的鸡蛋塞进他的衣袋里,不住地抹着老泪,叮嘱着什么。
队伍走了好远了,老奶奶还迈着小脚,跌跌撞撞地追在后面不住地招手。
大部队走过资江大桥,杨阳突然憋不住放声大哭。这种哭是那种强忍了很久,突然喷发出来的哭。
他一哭,前前后后的民兵们的眼泪也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顷刻就冲泻出来。
那天,谢媛也哭了。
她在家里是老大。二弟才十二岁,还有三弟、小妹都不满十岁。
家里很穷,工资很低的爸妈在一家小集体皮鞋厂工作,整天忙得不归家。
刚满十七岁的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挑水、买米、买煤都是她的任务。
正因为如此,她来修铁路时是瞒着她爸妈偷偷地报的名。
她自己找出一床到处是洞的破棉絮,缝了一床被子。找了一个尼龙网兜,装了几件旧衣服就出发了。
走的时候,她给爸爸妈妈留下了一封道歉的信,说不辞而别去修铁路,实际上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因为那个时候,一个铁建民兵每个月的待遇是36元。
而此刻,一无所知的爸妈还在单位里埋头做他们的鞋。
在人山人海的欢送人群中,谢媛突然听到一声尖细的童音:“姐姐!”
她定睛一看,看见大弟弟正在人群中,手举着一面纸做的小红旗,满头大汗地向前挤着。
想起自己这一走,全部家务事的重担就要落在这个十二岁孩子稚嫩的肩膀上,他要给弟弟妹妹做饭,每天要挑水,还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挑煤。
她不禁心里一酸,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这一顿年饭,好多人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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