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的老奶奶（儿童文学）
□ 学江
老奶奶一百多岁了。头发雪白，面色红润，眼睛似乎有些朦胧，可是讲起故事的时候，就分明起来。
1、生子来到奶奶家里的时候，院子里的美人焦开得火红火红。奶奶正在院子里梳头，慢慢地梳，半天一下，雪白的头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生子等了半天，说：老奶奶，给我讲个故事吧。老奶奶说，等我把头梳完，没有看见有一根头发跑了出来吗？
然后，老奶奶慢声慢语地说：
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了五个姐姐，我爸爸知道我是个女孩，疯狂地对妈妈咆哮：怎么回事？怎么连个男孩儿都生不出来？我能想象得到妈妈惭愧的表情和无奈，我也能想象那五双女孩的眼睛里充盈着的恐惧，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庆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睁开眼睛望着这个神奇而美丽的世界。当然，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后来妈妈对我讲的。我恍惚地有一些记忆是四岁那年，那是个荒年，颗粒无收，父亲、母亲，还有几个姐姐都饿得皮包骨头，这个时候，母亲又生了我的弟弟。弟弟的出生让爸爸高兴，可是弟弟一出生就遇见的饥荒，妈妈的奶只喂了弟弟几天，就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村子旁边，一拔一拔的讨饭的人们，他们在这个村子里讨不到多少饭，失望地向另一个村子走去，拖着沉重的脚步，有的走着走着就躺下了，再也起不来。这时候，我的五个姐姐相继死去了两个，就是老四和老五，再后来，十七岁的大姐嫁了人，人家给了一袋米，十五岁的二姐送了人，也不知道被什么人领走了，也不知道领到哪里去了。我的三姐在村子的边儿上，看着人家吃一块红署，看着看着就跟着人家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没有一点消息。这时我病了，发烧，天昏地暗。也不知道我病了多少天，恍惚之间，感觉是爸爸妈妈把我抱到了门前的小山上，然后，感觉爸爸用铁锹挖一个坑子，我听到了铁锹碰石头丁丁当当的响声，那声音挺好听的，在山野里。坑挖好了之后，妈妈轻轻地把我放进坑子里。爸爸把一锹土扔到我的身上，我想叫一声，可是没有力气，妈妈抢过爸爸的铁锹，轻轻地慢慢地往我身上放土，我恍然看见妈妈流着泪，可是我没有说话的力气。后来身上的土压得我喘不上气来，然后，我就好像听见爸爸妈妈离开了我，我还好像听见妈妈的哭声。我想我这是死了，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原来死就是这样，像睡觉一样，就过去了。可是我觉得我刚要真正死去，我听见了妈妈的叫声，妈妈叫着，哭着，嚷着，在我的身上用手趴土，慢慢地，我看见了妈妈，满手是血，满眼是泪，满脸是土。
后来，我被妈妈抱回了家，我活了过来。
2、生子来到奶奶家里的时候，鸟儿正在树上鸣叫，你一言我一语，风清清爽爽地吹着老奶奶雪白的头发，一丝丝闪动着银色的光芒，白云在蓝天上飘着，似乎离这个院子很近。老奶奶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唱歌。
我八岁的时候，虽然不那样挨饿了，家里依然很穷----
老奶奶讲故事的时候，生子发现，那银白色头发的上面，插着一小朵淡红色的花儿，那花映红了老奶奶的脸。
老奶奶接着讲：别人家的孩子，八岁了，就该上学了，我说的是男孩。我也想上学，可是我想都不敢往下想。到了开学的时候了，我看见村子里的男孩都上学去了，他们三三两两，背着大书包，唱着歌走过我家的门口。我想，我要是男孩多好!我领着五岁的弟弟出来看男孩子们上学，弟弟对我说，姐姐，我也想去上学!我对弟弟说，等你到了八岁，就可以去上学了。弟弟说：姐姐姐姐，你不是已经八岁了吗，为什么不上学？我对弟弟笑了一下。弟弟还是问，为什么不上学。没有办法，我就对弟弟说：姐姐在等你啊，等你长到八岁，我们都八岁了，姐姐好跟你一起去上学啊!弟弟的眼睛眨了半天，似乎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可是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就笑了，说：那我就快点长!
很快，弟弟就八岁了，弟弟要去上学了。我看着妈妈在给弟弟收拾书包，心想真好，弟弟上学了。那天天气特别好，整个村子清亮清亮地。弟弟上学当然得由我来送了，我都十一岁了，都能够下地干活儿了。
告别了爸爸妈妈，我拉着弟弟的手，向学校走去。走到大门口，弟弟突然停了下来，说：姐姐，你怎么不背书包啊？我说：只有你自己去上学啊？弟弟说：不对啊，那年你说，你等着我，等我八岁的时候，一起去上学!我对弟弟说：今天你先去，姐姐还有事，过几天再去啊!快走吧，要不晚了。好歹把弟弟送进了学堂，一转身，弟弟却追了出来，大喊：姐姐，你要跟我一起上学!
老师出来了，大声训斥弟弟，弟弟害怕教师，只好跟着老师回到教室里去，我这才得以脱身，回头看看弟弟，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对自己说：真好啊，弟弟上学了!
我们村子离弟弟上学的村子只有二里地的路程，弟弟放学的时候，我去接弟弟，有时候去早了，就在外面看弟弟上学，敞开的窗子外面，我看弟弟上学的姿势真是太可受了。有一次看到弟弟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回答完了以后老师表扬了弟弟，我真替弟弟高兴，就像我回答了问题。我特别愿意听弟弟他们齐声朗读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我们村子前面的那条河在流淌，就像春天里河流化开的声音。
我最喜欢听这样的话，老师问：同学们都做完了吗？
同学们一齐回答：做----完----了----
这之后，弟弟就从教室跑出来了，咣啷着大大的书包。
弟弟又想起了我上学的事。头一天晚上，弟弟把我上学的事对爸爸妈妈说了，妈妈训了弟弟，爸爸打了弟弟，我吓得跑到外面哭，告诉爸爸妈妈，不是我让弟弟说的。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也哭了。妈妈没有训我，更没有打我，还把我搂在怀里。
我在妈妈的怀里说：妈妈，我没有说我要去上学。
妈妈说：你就是说你要去上学，也没有什么错。
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地。
我鼓起勇气对妈妈说：妈妈，我想上一天学，就一天，在那个教室里呆一天就行了。
妈妈点点头，抱我抱得更紧了。
第二天早晨，妈妈领着我和弟弟去上学，在教室门口不知道对老师说了什么，我就走进了教室，正好弟弟的同桌没有来上学，我就坐在弟弟的身边，听老师讲课。
我不知道老师都讲了些什么，休息的时候，老师来到我的身边，往一页纸上给我写了一个字，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姓，让我照着往下写，这一天，我就写我的姓。看着弟弟认真听讲的样子，我替弟弟自豪。我盼着这一天晚一些结束，可是，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当听到老师说放学的时候，我差一点哭了!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个座位。
我这辈子，只进过一天学堂!
3、生子来到奶奶家里的时候，大公鸡长长地叫了一声，划破了蓝蓝的天空，老奶奶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绣花。
老奶奶说，你看看啊，就是这一个花瓣，总也绣不好。
生子看时，老奶奶前面放着一枝花，在老奶奶的脚下，有一个粉红的花瓣。
生子说，老奶奶，花瓣掉到地上了呢。
老奶奶说，我说的呢，记得绣到布上了嘛，原来又掉到地上了。
老奶奶说：我弟弟念了几年书，就去当兵了，因为这个世道乱了。弟弟当兵后不久，这个村子就进来一伙军队，他们叽哩哇啦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到处抢啊、烧啊、杀啊，无恶不作。这时候，家家都关着门，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不知道是谁，实在忍不下去了，杀了一个兵，这些兵们就叫着嚷着，把全村子的人都叫到一起，全给枪毙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你说我呀，我的爸爸妈妈把我藏进这个院子里的一个大石头空儿里，才躲过一劫。
那个石头空还在，两块石头搭在一起，中间有一个空，当年，我的爸爸妈妈把我推进那个石头空儿里，然后，又用一块大石头把那个空儿堵上。我在石头空儿听见外面到处是枪声，哭声，人被杀死的惨叫声，还看见了大火熊熊燃烧。不久，整个村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我从石头空儿里出来，发现整个村子都没有了，我家的房子也烧去了一半。我躲进那一半的房子里不敢出来，可是我饿，饿得实在熬不过去了，就出来找点吃的。幸好还能在别人家的破败的房子里找到吃的。这时候我就想，村子都没有了，不会再有人来了。我就大胆地到处寻找，找到了好多粮食，可是我好久不敢生火，生怕一生火又引来当兵的。饿了，就嚼一点粮食，渴了，就喝一点凉水。
这个村庄只有我一个人。
到了晚上，我坐在院子里想亲人，看星星，听山上风吹树林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鸟儿的叫声，有时候还能听到野狼的叫声，每每听到狼的叫声，我就赶紧跑回屋子里，关好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我就想啊，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妹妹，还有弟弟，想他们呢，他们也回不来，我还是活好自己吧，无论如何，我不能死。不死，也许还能够看到弟弟，或许二姐三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春天来了，我想我得种点庄稼，不然，我冬天吃什么啊，于是，在夜晚，我就顶着月亮种地，在不显眼的地方，种了好多庄稼。可是我们的院子是空的，我想种些花儿吧，我最喜欢种花儿了，那些年，家里的花儿都是我从山上移栽到家里来的。我从山上移栽了几棵映山红。
映山红花开了满院彤红一片，就像燃烧着一片火!
不久以后，当兵的来了。就站在映山红的旁边，他们告诉我，解放了!
我向他们打听弟弟的消息，他们告诉我，弟弟在穷人的队伍里，当了不小的官儿呢。
4、生子来到奶奶家里的时候，满院子温暖的阳光，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微微地闭着双眼，就像睡着了，脸上的微笑若有若无。映山红红彤彤地开着，整个院子都是红红的了。
老奶奶说：我的两个不知下落的姐姐，我是不指望她们回来了，也许早就死了，也许走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可是我的弟弟还活着，我盼着弟弟早早地回来，我相信弟弟会回来的。我在院子里种花，种菜，把院子、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等着我的弟弟回来。我把我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看，我年轻的时候是挺漂亮的吧。
生子看着老奶奶，说：老奶奶，您现在也是那么好看!
老奶奶拢了一下头发，接着说：
后来弟弟终于回来了，一群人敲锣打鼓，捧着大红花来到我的院子，我高兴啊，一定是我的弟弟回来了，我对着镜子收拾收拾自己，穿上最好的衣服，迎接出来。一群人来到我们面前，可是我没有看到我的弟弟，人们把大红花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不对啊，这是干什么，我只要弟弟啊!
一个像是当官的人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我的弟弟牺牲了，他是大英雄!他是我们家的光荣!
我不要什么大英雄，我只要我的弟弟，我只有那么一个亲人了!
我当场就晕倒了。等我醒过来之后，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对面是弟弟的相片，威武啊，英俊啊，可是他不在了。
我躺了好多天，才从炕上下来，有气无力地给自己做点饭，吃了饭，我又有了点精神，还得活着啊!
再后来，再后来就不给你讲了。
生子说，我想听呢，老奶奶。
老奶奶说：再后来，我的两个姐姐一个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我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我们生了儿子。
再后来，男人死了，我的儿子也死了。
就这些。
5、生子来到奶奶家里的时候，老奶奶在院子里站着，风吹着银白的头发，老奶奶望着远处的山峰，或者天边，天空格外高远，没有一丝的云彩，老奶奶穿一身紫花的旗袍，高贵，端庄。
老奶奶说：讲故事吗？所有的故事都是雷同的，因为生活就是那样。
老奶奶说：其实，生命的真谛只有一个，就是----好好活着!
作者简介：李学江，笔名;学江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160多万字，出版文学专著七部，小说入选《小说月报》等刊物。致力于中华优秀传统研习，在赤峰人民广播电台、赤峰党校、赤峰学院及各行政事业单位、企业举行孔子、孟子及文化讲座一百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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