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哀悼姥姥
文/贾地
忆姥姥
(一)隔坝相望,望穿秋水
上小学的时候,我在东村,姥姥住在西村,两村相聚约3公里。两村之间隔着一条两三百米宽的大沟,沟中横亘着一座大坝,是连接两个村的唯一通道。每个周六(那会还是6天工作制)下午放学,哥哥和我都会撒丫子跑到姥姥家,欢度一个无拘无束的周末。那时候没有电话,姥姥每次都提前准备好可口的饭菜,然后早早到大坝的那头迎接我们,眺望着、期盼着。两个小黑点远远就开始喊姥姥,姥姥也回应着喊我们的乳名;小黑点逐渐变成两个蹦跳的外孙,呼喊着、飞奔到姥姥怀抱中。姥姥左摸摸、右瞧瞧,嘴里念叨着“小孙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头上又撞个包;大孙子,你又长高了”。然后一手拉一个,带我们回去饕餮大餐。偶尔临时日程变化,我们不到姥姥家了,但又没法告知姥姥,姥姥就在大坝那头等啊等,等到太阳落了山,甚至等到月亮挂枝头,才一步三回头,满怀遗憾往家走。小时候,我和姥姥隔着宽宽的大坝,我在东头,姥姥在西头;而如今,我和姥姥隔着小小的土丘,我在外头,姥姥在里头。大坝宽达千尺,孙儿小腿快跑,飞奔到姥姥怀中;土丘不过半米,任凭儿孙千呼万唤,却总也盼不到姥姥的回应……

(二)罐头和小人书
80年代,物质还很匮乏,农村商品流通也不方便。小孩们嘴巴馋,天天上树下地,摘花采果打牙祭。那时候吃过好多纯天然的野生美味 ,酸枣、沙棘、青桑椹、野枸杞,只要样子看起来不太奇怪,我们都敢往嘴里塞翁失马。有那么点神农尝百草的架势,如今回想,没有中毒,真是万幸。物质生活都满足不了,哪还有闲工夫扯精神生活,农村孩子们的娱乐,就是到处野,还好大自然是最好的游乐场,抓金牛、挖知了猴、掏鸟窝、摸螃蟹,倒也其乐无穷。
姥姥姥爷疼爱我们,自己缩衣节食,舍不得吃喝,从牙缝中挤出钱来,每周买一瓶罐头、买一本小人书,早早准备好,藏在某个角落,等着我和哥哥“鬼子进村”,把家里翻腾个底朝天,找出两样宝贝,高兴得疯起来。罐头自然是分分钟一扫而光,小人书则要反反复复品读很多遍,然后收藏起来。其中有孙悟空的快意恩仇,有诸葛亮的运筹帷幄,更多的是刘胡兰、黄继光等的英雄故事,小人书不但培养了我的阅读习惯,更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我的性格和价值观。
后来我转学到县城,搬家的时候,发现我的小人书竟然攒满了一箱子,有几十斤重。周末回西村看望姥姥姥爷,从城里步行到西村,需要1小时;骑自行车也因黄土高原特有的千沟万壑,没省多少时间。这才慢慢意识到,一瓶罐头一本小人书,饱含姥姥姥爷多少汗水多少爱……
(三)两代人的布老虎
姥姥的手特别的巧,裁剪制衣、扎花刺绣,方圆几里来求学请教者络绎不绝,姥姥总是毫不保留、倾囊相授,手把手教、反反复复练,直到确认对方学会了才停下来。贴了时间又倒贴材料,很多时候会耽误做饭或下地干活,被家人不解和抱怨,但姥姥总是说“人家肯定是遇到难处才来,能帮一把是修德行善”。
姥姥最拿手的还是做花馍和扎布玩偶。霍州年馍上了舌尖上的中国,其精巧不必赘述,霍州高手众多,姥姥是其中的佼佼者、好把式。扎玩偶则是姥姥独家绝活,去亲戚朋友家贺满月,讨一个我姥姥做的布玩偶作为礼物,是最受欢迎的,因此求之者众。姥姥乐于助人、从不拒绝别人,因此只能加班加点、挑灯夜战,就着微弱的月光/煤油灯光,缝制到深夜。姥姥晚年,两眼先后失明,估计同多年用眼过度不无关系。
姥姥所有布玩偶作品中,最漂亮的是我满月时的布老虎。这个布老虎用了几十种颜色的布头,周身都扎了金线,后背是棕黄相间斑纹,胡须细长,眼睛圆睁,耳朵圆圆小巧,头上的“王”字若隐若现,顽皮可爱又不适威风。姥姥的封山之作则是我儿子满月时的小老虎,此时老人已年近八旬,视力很差了,但仍打起精神,摸索着用了很长时间才完成,期间手不知道被针扎了多少次。曾孙非常非常喜欢太姥姥的礼物,白天爱不释手,晚上还要抱着小老虎一起睡。姥姥育完儿女育孙辈,挚爱延拓到曾孙;把全部的爱、全部的情、全部的心、全部的力,都用在了我们晚辈身上。如今孙辈皆成家立业,曾孙们茁壮成长,但姥姥却再也看不到了……
(四)饺子和鞋垫
谈恋爱时,媳妇和岳父母来霍州“考察婆家”,游历了州署衙门、七里峪等霍州胜境,品尝了阳光绿洲等霍州食府,怕家里招待不好,每天都在饭店吃饭。临走前,姥姥坚持要自己包饺子,按照霍州的老风俗,“扁食变食,越变越好”。回北京后,问媳妇对霍州印象如何,媳妇说地方小、污染大、口音重,我瞬间不淡定了,反问道“我美丽的故乡,难道就这么一无是处?”媳妇说,只有一个优点也特别突出,姥姥包的饺子真好吃😍️,当时第一次见你们家大人,没好意思放开吃😹️。结婚后,从未因去哪边过年争吵过,年年回霍州吃饺子。一方面感谢岳父母大人的通情达理,另一方面也要感谢姥姥饺子,是很重要的加分项。
婚期定下来后,姥姥变异常忙活起来,根据我们两人的鞋码大小和四季需求,姥姥给我们每人绣了四双手工鞋垫,构图无比精美,厚薄配色各不相同,有鸳鸯戏水、有比翼双飞,有喜结连理、有早生贵子。我一直笑称,别人是情侣衫,我们是情侣鞋垫。鞋垫有着特殊的魔力,脚踩在姥姥一针一线缝制的鞋垫上,感觉特别踏实,似乎通过鞋垫,联通着亲情,连接着故乡
(五)喂不到姥姥口中的稻香村
2020年五一之后,姥姥开始出现厌食,吃东西没有胃口,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北京疫情反复,部队的防控管理又严上加严,请假总是难以获批,只能和床前伺候的妈妈视频,同姥姥说上两句。回家看姥姥的行程,也从清明改为五一再改为端午,端午节前后在办公室中封闭渡过31天。终于盼到了解封的命令,向单位请好了假,订好了周五中午的车票,提前买好了稻香村糕点,盼望着回老家陪姥姥过周末。命运总是把人捉弄,周五早上电话突然想起,电话那头妈妈已是泣不成声。噩耗传来,犹如晴天霹雳。火车晃晃悠悠,我浑浑噩噩,终于赶到了家中,姥姥已经住进了小小的木匣。我颤抖着从包中拿出姥姥爱吃的稻香村糕点,捧到姥姥的遗像前,久久长跪。迟到了12个小时,留下无尽的遗憾。糕点依旧香味浓郁,却再也不能送到姥姥的口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