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路
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 46)

【 46】
在八连的堂屋里,黄平看见了那个“流氓犯”。
一个年轻的女人,年纪不到三十岁,穿得单薄破烂,头发蓬乱,低着头在灌进屋内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副善良可怜的模样让人一看就于心不忍。
更令黄平吃惊的是,她竟然被一付棕绳紧紧地绑着手臂。
黄平不忍心地对指导员说:“她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没有必要把她捆起来吧,而且捆得这么紧。”
“嗨哟,你是不知道她。这个女人呀,自从一过门就不跟自己的男人睡。做姑娘时就有一个奸夫。七、八年了,一直在一起乱搞男女关系。这不是,他们又跑到湘西来了。”
“那个男的呢?”
“跑了。我还派了人去追,没追得上。她要是不捆啊,早跑了。”
“她有这么厉害?不会吧?”
“不会?你不要小看她。以前我在公社的时候就抓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挂了一双破鞋游了乡。她照样不改。不信,你去问问她。”
黄平走了过去,看着那女人,有点心慌,不知道该问什么,他毕竟还不懂得这方面的事情。
他吭吭哧哧地说:“你、你,你干吗要、要跑出来、来呢?”
那个女人慢慢转过低着的头来,她的眼角涌出了一颗豆大晶莹的泪珠。
黄平看到她第二次流泪了,第一次是黄平问为什么要捆她的时候。
后来指导员说话的时候她又倔强地把头扭了过去。
黄平见她不肯说话,就借着昏暗的煤油灯的阴影偷偷地摸了一下她的手臂。发现她被捆得很紧,下面手已经冰凉了。
他深知,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被捆得这么紧的后果。
前几年,在文革武斗最厉害的时候,他同学的妈妈、一个老红军的妻子,被造反派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结果造成了双臂永久性的瘫痪。
黄平说:“还是把她松开吧?”
指导员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黄平又说:“那就,把她捆松一点?”
这一次指导员既没有点头又没有摇头。他沉吟了一下,转身背着手走了。
黄平就自作主张地把绳子松开了,只是象征绕了几圈。
女人的泪水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哽咽着乞求给她一点吃的,她说她已经饿坏了。
黄平有点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一碗饭来给这个女人吃。也不知道如果这样做是不是帮助了一个坏人。

他还没拿定主意,一个黑影倏地一闪。有人一把抱住了他,还在他身上乱摸一气。
黄平吓了一大跳。
扭头一看,见是毛狗,生气地说:“你干吗呀,偷偷摸摸的,吓我一大跳!”
毛狗覥着脸,嬉皮笑脸地说:“烟。拿烟来抽。”
黄平抽出一支烟,毛狗刚要接,他又收了回去,说:“去,到厨房搞一碗饭来。多挟点菜。”
毛狗说:“怎么你还没吃饭?今晚他们都上工地了,连炊事员都去了。火也封了。”
黄平说:“没有火没关系,你去弄一碗冷饭来。”
毛狗说:“冷饭?你要吃冷饭?”
黄平偏了偏头:“我不吃。给她吃。”
“给她吃?她是坏人!”
“坏人,你怎么知道她是坏人?坏人怎么啦,毛狗啊,就算她是坏人,可坏人也要吃饭啊。”黄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口气变得很温柔,连毛狗都愣了一下。

毛狗端来一碗满满的饭。
黄平给了他一支烟,给他点上。
又把一支夹在他的耳朵上,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这种人,我们哪有时间管她。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呃,你懂我的意思吗?”
黄平走了后,毛狗对女人说:“你呀,当流氓,偷男人还有功了,还要我来喂你吃饭。”
女人说:“求求你了,小弟弟。你把我的手松开,我自己吃。”
毛狗说:“你想好事。我把你松开,你跑了,我怎么交代?来吧,快吃,你要是不吃我就拿走了。”
那个女人真的饿极了,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就吃了大半碗。
毛狗说:“慢点慢点,别噎着。我拿水给你喝。”
毛狗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了下去,还帮她擦了擦嘴。
再把那半碗饭喂她吃完了。
女人说:“你真是个好人。”
毛狗“扑哧”一声笑了:“哈,我是好人?我算什么好人。我坏的时候你是没看见。”
他把女人拉到谷仓边,说:“你进去吧。千万别跑啊。你要是跑了,我就倒霉了。”
这是房东家的一个空谷仓。毛狗拆下了几块仓板,准备等女人进去了再装上。
女人说:“你呢,你去干吗?”
毛狗说:“我呀,我要去工地干活了。”
“哎,小弟弟,我、我要解手。实在是憋不住了。”
“解手?”毛狗挠了挠头,说:“来吧。”
他把女人带到屋后,说:“你就在这里解。”
“那我还是没有办法解呀,要不——”
毛狗想了想,一咬牙给她解开了绳子,一扬手扔到了牛栏里。
女人解完小便又回到堂屋里。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双臂。毛狗把女人推进堂屋的那间空谷仓,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谷仓口,点上一支烟边抽边想心事。
在谷仓里阴暗的角落,女人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抽泣起来。
毛狗说,好啦好啦,你还蛮委屈一样。
女人幽幽地说:“你们说我是流氓,其实我就和这一个男人好。我出嫁前就和他好。我不愿意嫁给我现在的男人,他是个傻子,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我嫁过去几年了都——唉,跟你说这些干吗,你不懂,等你讨了婆娘就知道了。”
毛狗冷笑一声:“我不懂,你未必有我懂的早。”
毛狗倒是没有撒谎。他的家庭环境有点特别。爷爷早年在川黔贩盐,二百斤一担的盐要挑到湖南来,是个力气活,全凭一副铁肩膀,一双好脚力。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是死在女人身上的。据说是出了大力之后,精竭而亡的。
父亲也是外出放排,说是在洪江找到相好的了。那个时候的洪江,因竹木药材和桐油等山货农产品繁忙的贸易而兴盛,帆樯林立,灯红酒绿。被喻为小南京。
小小的古城到处是青楼酒肆,瓦舍勾栏。而放排汉子彪悍过人,精力旺盛,那点辛苦卖命的血汗钱都给了烟花女子了。当然,青楼女子也不乏痴心重情的,有的闻知心上人被滔滔沅水夺去了性命而悲痛欲绝。
毛狗的父亲在而立之年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是跟相好的跑了还是放排时淹死在风浪里了。
毛狗跟着寡母和三个姐姐长大。姐姐们爱他疼他,也常常拿他当玩具,经常给他洗澡时研究他身体上的不同之处。
毛狗十二岁时懵懵懂懂地跟着本村一个带着孩子去邻县走亲戚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去了那个遥远的大山沟串门,晚上挤在一个小床上睡觉,发生了在他这个年纪万万不该发生的事情。
这会儿毛狗看着谷仓里的女人不停揉着手臂,就说:“疼得厉害吗?”
女人操着哭腔说,手痛得抬都抬不起,反也反不得。
毛狗说:“唉,你也是造孽。我帮你揉揉吧。”
揉着揉着女人的手臂,毛狗的邪念上来了……
一阵尴尬的沉寂。女人整好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说:“这个年头啊,什么都不要相信。”毛狗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也不想问。
女人自己说了,这年头,你心目中的好人不一定是好人,你眼里的坏人也不一定是坏人。就比如你,你是好人吗?
毛狗罕见地服了气,说,我还真不是什么好人。他在身上掏了一会儿,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进女人的衣袋里,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共就这两块多钱了。你走吧。趁我们大家今晚都在加夜班,你赶快走。再也不要给别人抓住了。”
女人说:“我不走。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表妹,她也在这里修铁路。我也要在这里修铁路。”
毛狗一骨碌站了起来:“什么,你还要在这里修铁路?你不想活了。”
女人不解地说:“我怎么不想活了。我来这里本就是想来修铁路的,又不是来做坏事。再说,我还没有看到我的表妹。她也是为了逃婚才跑到这里来修铁路的。”
“你表妹,你表妹是那个?那个单位的?”
女人说:“我表妹叫杨帆。听说在什么---女子连?”
“杨帆!”毛狗脱口叫起来。他听说过杨帆的事,也听黄平隐约透露过。
他心想,难怪黄平对这个女人这么同情,原来他们还是未来的亲戚。
他凑过去说:“你不能见杨帆。刚才那个伢子怎么样?是个好人吧?他真的心肠特别好。你表妹就跟他有那个意思,你懂吗?你想,你再想想你现在什么身份,如果去找你表妹,你就会害了她,也害了那个男人。”
女人犯了踌躇。
“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再过一阵子就没有机会了。”毛狗连拉带拽把女人拖出谷仓,说:“你赶快跑,越远越好,现在就跑。等到明天你就要被挂着破鞋游工地了。搞不好我也要和你一起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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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平 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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