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王劭兵
第一章
父亲大高个子,走起路来步声咚咚,充满力量和坚毅。父亲在我们这一群儿女面前大都表情严肃,但对邻里乡亲总是一脸谦和,甚至有求必应。每逢我在十里八村走亲串友,外人问起我的门户,我总是先报上父亲的大名,不出意外对方对父亲是一脸的崇敬,满口的夸赞,等我再说出我自个的名字时,对方也只剩客套地寒暄罢了。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祖父常年多病,叔父过于老实,所以一大家子的重担都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好在父亲勤劳能干,脑子灵活,敢于尝试,先后做过乡间流水席的大厨和走家串户的木匠,所以我们家却是村里最先用上电灯,吃上白面馍的“富裕户”之一。但其背后的艰辛也是可想而知的,在那个贫脊的年代里谋生计做师傅,父亲可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的呀!
长辈传言父亲有一手过目不忘的绝技,乡间大菜看上一眼,用料、刀功、程序、火候都已经熟记于心,保管菜出㶽时色香味俱佳,父亲都是自制肉丸,自炸果点,因此父亲做的菜,品类丰富。特别是红烧条子肉和拔丝甜馍最是一绝,但只是在农村上席主家才舍得上这几道硬菜,因为那个时代大家都太穷了。很多办事的人家不远十几里甚至几十里来请父亲做菜,也是奔着父亲做菜用料俭省,菜样丰富,不诓骗主家的好名声来的。谁不想花最少的钱,办最好的事呢?
等我上学后我也有幸帮过父亲的忙,当主家登门请父亲做菜时,父亲问好了主家的要求后,就要出菜单让主家备菜,这时候就该我回场了,我是负责记菜单的。大肉70斤,茐15斤,豆腐10斤……其间也会遇到酱油“酱”字我不会写了,肘子的“肘”字又不会写了,但当着客人的面父亲是不会骂人的,大家也就是哈哈大笑几声了之。就这样菜单写好了,办事的主家回家备菜,办事前一天父亲便拿着刀叉大勺等厨具到主家主厨,从垒灶搭案到摆桌放凳父亲忙着安排,从烹煮炸蒸到凉热汤菜父亲忙着出菜……忙活两天后主家大事办成父亲却筋疲力尽,其间也没顾得吃一口饱饭,喝一口热汤,更不会像其他大厨饱食酒肉,又吃又拿。主家拿钱父亲照例不收,再三推却也只是取一个水裙一个毛巾或两包果点,接受几句感谢罢了。于是父亲做大厨的名头越来越大,可家里的境况却改观不大,父亲便又琢磨出了又一个生计——当木工师傅。
第二章
以前农村日常居家过日子,少不了家具用度,比如案板桌凳之类;婚丧嫁娶、建屋盖房,更少不了婚床嫁妆,门窗寿枋之用。但当时并没有家具店供人逛选,更谈不上现在物流网购给人便利,更何况当时农村人的财力有限不允许挥霍于家长用度。但是农村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树木遍地,所以各家都存有木料,等到需要用家具时便去把木工师傅请到家中。其间管木工师傅饭吃,活儿干完又能结算点微薄工钱,所以父亲才又想着做大厨之余做木工活儿补贴家用。
父亲凭着自己会木工的老底儿说干就干,但木工是技术活岂容儿戏?长辈人回忆说父亲是跟着村西头老王木匠“看”了三天自立的门户,“看”了三天可见父亲还真又是无师自通!
父亲最初学木工时我还未出生,这些往事我也只是听人叙说的,说父亲做家具很在行,主家要什么样的家具只要能描述出来他就能做得出来,保证用料节省,工艺精巧而且经久耐用。等到我记事的时候父亲的木工手艺就更精湛了,他已经练就了一手木雕的绝技,各家各户嫁闺女都忘不了让父亲做一件镶着木雕用于摆放在堂屋的大条几,条几正中雕着二龙戏珠,两边配着梅兰竹菊,还有各种花鸟虫鱼,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冲着父亲的手艺有许多亲戚和乡邻后生都来父亲门下拜师学艺,不几年父亲便领了十几个徒弟,而且用上了电刨子,在家里也有了两大间操作间,甚至师徒开始谋划着接起了城里的大活了。有时出外做工的活多了,父亲和他的徒弟们要分成几股小队下乡干活,留家里一股干县城的活,沙河以北一股,沙河以南一股,父亲骑个自行车,车把上挂个小皮包,天天白天走南闯北地奔波在各处木工小队之间。
印象最深的是父亲骑着车子,上衣外卦敞着怀从外面干活回来的样子,风风火火加着风尘仆仆,外卦飞扬映初着熟悉的面庞,有时还自唱着他酷爱的豫剧,日子好了父亲的心情也好了。靠着父亲的木工手艺日子过得好了,全家人也自然比以前更忙活了,父亲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母亲一天到晚在家里忙,地里的庄稼活父亲无暇顾及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肩上,母亲忙完地里还得回家给干活的徒弟们做饭,自然十分辛苦。父亲跑了一天晚上也得不了清闲,还得挑灯赶活雕刻木器。木雕活程序复杂,要求先在木头上画图,再用大刻刀切出图案轮廓,接着用锯线镂空,再用小切刀雕琢细节,最后还要用砂布打磨修面。所以家具上的每一个木雕都渗透着父亲的心血,每一划每一刀都彰显着父亲的功力。
有时我深夜醒来还能看到父亲在伏案雕刻,听着刻刀刻在木头上发出的嗤嗤声我又入睡了,每次我都不知道父亲干活到多晚他才上床睡觉。
第三章
在我九岁的时候,父亲接到了县城三中的一份大活。县三中要父亲在开学前的暑假里赶制几百套课桌凳,时间紧任务重,父亲立即忙开了,购木材父亲选购的是上好的山木,开木料父亲用的是加大的桙榫,做框架父亲多加了木枨,装面板父亲用的是加厚的板材,油漆请最好的油漆工。父亲说:“学校里的活是良心活,钱多赚少赚那是次要。”父亲上学时因为我家成份高只上了小学,所以他一辈子看重学校,最看得起的就是教书的先生。也因为这片情怀父亲想方设法让三姐当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也是受父亲的影响如今我也做了人民教师。父亲满怀着对教育的崇敬之心,如期保质保量高标准地将崭新的桌凳送到了县三中。
但父亲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家里的小叔病倒了。小叔在我家父辈中排行最小,身体瘦弱,再加上过于老实,一直全靠父亲照顾他那一家几口,如今小叔病重,父亲焦虑不安,心急火燎地揣着刚在县三中结的工钱去了县医院。小叔是得了一种怪病,臀部和腋下肌肉溃烂,起初只是鸡蛋大小,手术清理后不但没有消除,伤口反而化脓流水,越烂越大。不到一个月小叔就花掉了几千块钱,但病情还在一天天地加重,小叔的身板本来就瘦弱,再加上病痛的折磨就更孱弱了,县医院的医生只能选择了放弃,同族的长辈也都劝父亲放手,但要强的父亲舍不得小叔,他把兄弟的情分看得比天还大,比地还厚。父亲百般打听多方求医,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抓住不撒手,把小叔先后转院到莲池医院,又转院到小刘营专科医院,转眼间小叔又坚持了两个月,家里的积蓄花光了。
好在母亲也是个明事理的人,那时也正赶上大姐出嫁,亲朋乡邻随份子的钱只要一攒个三百二百,母亲就会让大姐赶快送到医院去救急。或许老天也被我们这一大家子感动了,小叔的病好转了,又过了两个月,小叔奇迹般地康复出院了。
全家给小叔治病,上上下下花了多少钱,父亲也不知道,过了几年小叔和婶子想一点一点地还,父亲和母亲没有接受。父辈间总是把情看得最重,把钱看得最淡。小叔经受磨难后一直到现在反而身体精瘦而康健,这几年出外打工早已经是什么活都能干了。这就是我们家的奇迹!父亲重情重义,再加上他走南闯北乐善好施广结好友,在方圆十几里名字越来越响,名头越来越大。所以村里的红白典事都少不了请父亲去帮忙料理。
由于他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乡亲们还给父亲另外一项差使,谁家兄弟俩分家婆媳间闹矛盾也都会请父亲去管事。以前在农村有了邻里纠纷请个德高望重的中间人管事说理主持公道是常有的事,管事人批评一下东家,骂一骂西家,厉声要求做儿子要管好女人行孝道,做哥哥的多做牺牲帮弟弟等等。父亲行得正、坐得端、大噪门、管事时一脸威严,判事时一碗水端平,那些心里有鬼的闹事人都怕他,所以父亲管事对错分明,效果立竿见影。遇到和事快的人家事后常常记着管事人的情,但闹矛盾的大都是爱较真的“拗筋头”,也有管事时不敢作声,背地里又找父亲发牢骚的,父亲又得劝说开导,开导不了就把这个人得罪了,自已也免不了生闷气。
还听母亲说父亲有几次被人第一天请去管事,第二天这家人还来我家找钱使。母亲责备说:“没见过这样管事的,管事还得管出钱!”原来是父亲管事时面对人家因为没钱闹矛盾,他便慷慨地说:“没钱,好办!明天到我家拿钱!问题这不就解决了吗?”这就是我的父亲,对家人讲责任不舍弃,对外人讲正义有担当!
第四章
父亲每天奔走在沙河两岸,穿梭在街头巷尾,夜以继日不得清闲。小的时候感觉会个把月都见不了他一面,只有到了过年前后父亲才能与我们一家人尽情享受到团聚的时光,所以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和父亲的难忘日子都在春节前后。
父亲交际广、朋友多,所以一踩进腊月我们家就天天高朋满座。父亲不抽烟,但客厅的条几上总是香烟不断,茶水瓶常满。无论关系远近,只要有人从我家大门前经过,都愿意到我家串个门拉个家长。
有的开春建房和父亲商量门窗需要多少木料;有的马上嫁女请父亲去做嫁妆,问父亲现在流行“四组合”还是“五组合”;有的儿子结婚问父亲要开多少桌席才够款待亲朋……父亲一天到晚忙着招待来客乐此不疲。
其间我家有一个特殊的常客,每天必来我家“报个道”,有时甚至早中晚各来一次。这位特殊的常客便是我的“傻来舅”,尊称他“舅”是缘于他和母亲同姓同辈,再加上和我姥姥家能续上亲威,所以称“舅”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称他为“傻来”原因是他本名叫“王来”,那缘何又贯上一个“傻”字呢?这便又引出一段可悲而遗憾的旧事,听父辈人讲“傻来舅”小时候聪慧过人,上学后又勤奋好学,所学的语文课文篇篇熟背,字字熟记且字体工整,算术更是快速精准。但天意弄人,“傻来舅”因为成分高上了小学便没有了上学的机会,传言他在学校门前傻站了有半个月之多然后就“神经”了。等我记事时他就已经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光棍了,但对“老三篇”依然能够出口成诵,一字不误。
“傻来舅”家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但每逢年前年后他总经常到我家玩,未进大门就能听到他大声说着:“今儿初七了,明儿腊八了!”,他就是一个活日历,每晚又到我家一趟:“明天初八了,今年腊月没三十,二十九是除夕。”早上报完日子就到我家转来转去看着大家忙活儿,他就很少说话了,有时他站在父亲后面陪父亲“切花子”一站就是一上午,有时父亲坐在堂屋陪客人说话他也一本正经地坐在父亲身边,父亲却从未嫌弃过他。
母亲回忆说我一两岁的时候傻来舅喜欢抱我,我小的时侯太过老实,父亲说:“不会是傻来经常抱,岭儿也傻了吧?”这肯定是父亲的玩笑话,因为全村最亲近“傻来舅”的便是父亲了。以前的农村民风淳朴但也带着粗野,村里个别俏皮的后辈人都喜欢拿“傻来舅”开涮,这时父亲就成了他的“靠山”,父亲出面独当一面保管“傻来舅”一年平安无事。傻子虽傻但最能分得清热脸冷脸,好话歹话,我这个远房舅舅这样亲近我的父亲,可见父亲是一个多么和善的人。
在父亲跟前我却得不到“傻来舅”的待遇,因为我们家“家规”甚严,记的有一年春节前我家堂屋里照例一屋子的人,父亲让我擦洗桌凳迎接春节,擦了好一阵子我不觉便累了,毕竟那时我只有十岁上下,累了的我看到堂屋靠里的一把椅子上空着,便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这时父亲看了我一眼,严厉目光中又透着责备,我却没有在意,等众客散尽父亲劈头对我开骂:“众人不坐,你上去便坐,没有规矩!不知道那是上座?”一看父亲怒了我便没敢吱声,但这句话我至今已经记了三十年。
父亲爱听戏,爱听豫剧爱听打鼓书,心情好时也能唱上几句。记事时我家就有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双卡录音机”,平时他顾不上听戏,到了春节录音机才真正派上用场。记不清是哪一年春节了,年前父亲带我去办年货,骑着他的那辆二八自行车,我照例坐在前杠上,听着他哼唱的豫剧不一会儿我们爷俩就到了县城,父亲在街上转了一会来到了一家磁带店,父亲选磁带时我也被花花绿绿的磁带盒吸引了,我翻看着货摊上的磁带却也瞄到了货摊下地上的那盒磁带,很显然是店主不小心遗落在地上的。此刻我已经没任何心思再看货摊上的磁带了,我的心咚咚乱跳,便鬼使神差地伸脚将地上的磁带勾了过来,趁店主不注意放进了自已的口袋。整个上午我在街上都分外骄傲,骄傲自已为父亲也赚了一盒磁带,直到回家的路上我才敢将自己的“成果”从口袋里拨出来献给父亲,可令我失望的是父亲劈头就问我磁带哪来的,他在得知来历后不但没有夸我还狠狠瞪了我一眼。望着眼前的沙河大闸,他将磁带用力一甩抛向了宽阔的河水中,磁带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后就落入了冲闸而出的滚滚河水中不见了踪影,而这道弧线一直刻在了我的心中,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这就是我的父亲,对别人宽厚,对子女严厉!
第五章
父亲喜欢穿中式对襟的衣褂,褂子上缀着母亲手工盘的扣鼻儿,衣服颜色也只有黑白蓝三种,很是传统老旧,再加上他日夜操劳三十岁就全白了头白,所以父亲尤其显老,四十多岁却常常被人误认为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冬天漫长而又寒冷,因为父亲病了。父亲无故突然头晕头懵,家人朋友都劝他注意病症,多加休息,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不以为意。
其间村里新建了一座神庙,村里几个管事人自然又来找父亲出面,父亲自然也没有半句推辞,庙里神像需要雕一把龙头柺杖,他便连夜精雕细琢,完全忘记了自已的有病之躯。
到了春节我们爷俩照例去办年货,到了集市父亲非要给我买一件加厚加大的军大衣,他说:“明年该上初中了,一件军大衣够你穿几年的”。二话没说就给店主付了钱。
那件军大衣着实够大够暖和,穿在我身上下面拖到脚跟,不过那时冬天在农村都穿高跟的草鞋,大点儿也没有碍事,父亲真有眼光真有远见!
所以从那年以后再冷的冬天我也没有怕过,上初中上高中去上学的路上冬天骑自行车都少不了军大衣的护佑。直到参加了工作来了界首,冬天骑摩托车回沈丘老家也离不了那件军大衣,冬天骑电动车去王集镇上班依旧离不了那件军大衣。军大衣每次裹在身上我都感到无比厚重温暖!
只是父亲的病依旧如故,虽然也去过几次医院换过几回先生。父亲也坚持自己没病,他的脾气比以前更大了,我们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有一次大姐好不容易在县医院给父亲约了个医生,父亲却将大姐痛骂了一顿,他和医生瞎聊了半个上午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父亲的心情越来越差,大年初一的年夜饭我喊了几遍他才勉强起来,初一祭祖回来又莫名地哭了起来。父亲病了,那年冬天很漫长…… 冬去夏至,转眼间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的病好了许多,他又可以走南闯北地忙活了。
我要到离家七八里的毛营中学上学了,家里的一辆破旧二八永久自行车便成了我上学的坐骑,我为此将自行车收拾了三天,又擦又洗,生锈的车后座我越看越嫌丑,索性将后座拆了下来,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独座“超跑”我甚是得意,在院子周围沙河堤坝上疯骑了一个下午。
可父亲从外回来看到“秃尾巴”的自行车又将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是为美观,父亲说:“后座留着多少能坐个人,说不定哪天就帮了你的同学。”听后我羞愧得脸红到了耳根,马上把车后座恢复了原貌。
冥冥之中,父亲似乎是要为自己的远行早做点准备。艺助神庙乞求神灵护佑乡邻,买给儿子一件超大的军大衣,温暖儿子的求学和事业之路。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告诉儿子好好做人,善待他人。好在,这个做人准则鞭策会我已经奉行了二十五年。父亲真要去远行吗? 第六章
1994年夏天,天气较往年更热一些,而且酷热少雨。庄子周围的秋茬庄稼——玉米在长到一米多高的时候便缺水遭秧起来。乡亲们俗称:三伏天,三天不雨小旱,六天不雨大旱。记得那年有半个月不下雨的时候大家都急了。大沟小渠底朝天,沙河河底细成线。眼看着一整片地里的所有玉米叶子卷成卷,玉米叶尖变焦黄,乡亲们心急火燎手足无措干急不出汗,因为我们庄紧挨着沙河,而河水近乎断流,所以把河岸的地下水控得水位越来越深,庄里有十几家的压水井都压不出水了。大家伙吃水都越来越难,哪来办法引水救玉米?所以大伙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地越晒越干,庄稼由绿变黄。乡亲们的心慌了凉了,便有了奇怪荒诞的说法。
说什么上天不下雨,民间有旱怪。传言说哪家哪家子孙不孝,长者入土成旱怪报应后人。又传言说哪家亲人去世,送葬时生者眼泪落在了死者遗体上,死者变成了旱怪作祟。
不几天,父亲大病新愈后从外地干活回来,看着庄稼快变干,听着大伙的唉声叹气,父亲沉默了片刻后便猛然站起说:“有了,我去一趟永勋家。”
王永勋是村里的一位特种兵退伍军人,当时有四十多岁,人很是精明能干。父亲这么着急找他干什么?事后我们才知道父亲是去找他帮忙挖土井浇水救庄稼。
原来在我家田里有一口土井,土井有近百年的来头,几经变迁,分地时分到了我家田地地中间,但一直没用上。土井在正常年景成了麻烦,犁地耕土牲口过不去,拖拉机绕着跑,父亲便找来一口大磨盘盖住井口,上面封土种起了庄稼,时间久了大家便遗忘了它。现在大旱光景只有父亲想到了土井。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父亲便背上绳索,扛上铁锹,几个人相约去了田里,我拎着热水瓶紧随其后。到了田里,父亲先是迈步丈量,后又对比参照,几个人试了几个点终于找到了土井位置。先清除四尺见方的玉米苗,后铲去土层,接着几个人合力掀开大磨盘,土井口才赫然天下正对蓝天,但令人失望的是大家伙并没有见到冒出的甘甜井水,站在井口只隐约见到了土井底部潮湿的泥土。只有父亲胸有成竹,他说到:“永勋,用绳索做云梯,咱下井去看看。”王永勋用特种部队学来的本事麻溜地做好了云梯,他劝阻父亲坚持自己下到井底,开挖井土,紧接着大伙合力吊上来了第一筐泥土……就这样大伙轮流下井挖士,(父亲病刚好,我又太小,我们父子除外),一筐一筐往井外挖土,井水由无到有,由少到多。大伙看到了希望,拉上电线,架上了抽水机,挂上电灯日夜不停,一边抽水浇地,一边深挖土井,井水越用越旺,大家伙干劲越干越大。玉米苗遇水便腰竿挺起,玉米叶舒展,颜色泛青,重获新生,大片大片的庄稼得救了,父亲笑了。 家里的庄稼得救了,过了几天父亲又出门干活去了。
第七章
一九九四年暑天大旱,乡亲们虽奋力挣扎却到了还是只落了个三四成的收成。终于在一个多月后天降雨水,接着便又迎来了立秋。
“上午立了秋,晚上凉溜溜”,送走了漫长又燥热的夏天,秋天夜晚的丝丝凉意浸润着少年的梦。
我憧憬着半个月后不一样的初中生活,我想象着父亲从外干活带回的奇闻逸事……
秋夜凉爽,但秋天的正午依然骄阳似火。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二,午后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我和母亲在宅院里感受不到一丝凉风的存在,院子里的几棵大梧桐树被晒得叶子松垂,我端着饭碗蹲在大门前的路口扒拉了半碗饭就回屋午睡去了。
不知是被热醒还是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睁开眼时我浑身是汗。听到了母亲的呼喊,“岭儿,快出来,咱家的猪把圈拱破,跳出来正在院子里疯跑”,我赶忙冲出堂屋,和母亲一起合力赶猪回圈。一时间院子里乱成一片,满目狼藉。猪乱窜,鸡乱飞,鸭乱叫。好不容易我和母亲才把猪赶回西院圈里。但猪圈已破,也得赶忙修补。
此刻,母亲却说自己心头猛一疼痛,我只好先让母亲坐在猪圈外守着破洞,我又忙回正院打水和泥,泥和好用瓷盆端在猪圈跟前,打泥压砖,再打泥再压砖,在母亲的教导下我终是补好了圈口,母亲才放心地起身。
宅院重归平静,我忙劝母亲回屋再歇歇,母亲强装没事,示意我收拾一下庭院。
我刚要动手,这时,家里大门猛开,铁矿哥满头是汗,来不及停稳自行车便急切说:“俺姨父晕倒了,正在医院!”母亲没有说话,坐着表哥的车子便去了县城槐店。
当我和小叔赶到医院时,父亲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知觉,第二天早上父亲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远行而去,没有留下半句叮嘱。
父亲永远走了,不用每天忙东忙西到东庄西庄做菜,不用再时时奔波操劳在沙河两岸不停做家具。不用再去处理左邻右舍的矛盾,不用再去救济远近亲戚的困难。不用再天不亮便早起,不用再刻花子到深夜。
父亲太累了,所以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安详地睡着了。
双膝脆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我嚎啕大哭泪如雨下:“俺爹,没有你的日子我们该怎么活?”
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你时时关切的严厉规劝,我们早已习惯了你高大身躯庇佑下的无虞无患,我们早已习惯了有你在身边的那种安全感,我们早已习惯了你做顶梁柱撑起的一片蓝天,如今你离我们而去,走得突然,走得太突然!
父亲,请原凉我的冒犯,我认为你走得不甘!你不甘心唯一的儿子尚是少年,没有完成学业,没有成家立业!你不甘心四个女儿没能都找到归宿,没能富足安乐!你不甘心还没有送走爷爷和奶奶!你不甘心留下日夜伤心的母亲!你不甘心事业只做了一半!但你还是走了,但你真的还是走了……
无数个梦境之中我不愿醒来,无数个梦醒时分我失落伤心。
梦中:父亲骑个自行车,车把上挂个小皮包,上衣外卦敞着怀从外面干活回来的样子,风风火火加着风尘仆仆,外卦飞扬映初着熟悉的面庞。
梦醒:父亲已去,宅院空寂,家人伤悲,家道中落。
现实面前我被击得粉碎,但总要面对,我们一家人要坚强面对现实,一直相信天上有颗星星是父亲,父亲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我们。
我们要活得坚强,母亲勤劳能干早出晚归种庄稼,大哥和大姐聪明要强用四轮拖拉机抽河沙搞运输,二哥和二姐继承父业做家具开家具店,三哥和三姐敢为人先闯上海开码头,四哥和四姐不怕吃苦跑长途玩大车,我勤奋刻苦攻读诗书,后来遇到伴侣贵为人师,日子一天天过得更好,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过得安好,父亲才走得安心。所以,过好自己才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
二十六年来父亲一直影响着我,激励教育着我:尽心做事,踏实做人,遇困坚强,遇险沉稳。
最后,我想说:和父亲同为父子十二年,十二年太短,下辈子我还想做你的儿子。 2020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