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往事(之一)
崔西明
特殊稿费
当兵,对羊流镇黄草村的几十户崔氏族人而言,于其说是一种责任,不若说是一种个性或传统。几乎辈辈都有当兵的人,且已有四位烈士埋进祖坟。而我之所以到北京当兵,則是缘于一个情结。
1966年11月份,作为红卫兵的我与新泰一中以八级二班为主的十几个人,组成了去北京串联的小分队,心愿是能受毛主席接见。同学们从农村各自贫寒的家出发,如约来到谷里车站。火车来了,由于人多,怎么也挤不上车。幸亏一位站警施以援手,他打开车窗,把我们一个个托进车厢。火车一路颠簸,至天津站就停了。原因是首都红卫兵太多,人满为患,周总理号召同学们不要再去北京。我们住进了天津轻工业局大楼红卫兵接待站。接待人员很热情,其中也有山东老乡。他见我们背着煎饼咸菜,很感动,就每顿饭为我们烧一锅菜汤。他说上海等城市红卫兵不像话,馒头米饭弄得到处都是。还是咱山东人朴实,不糟蹋粮食。在这楼上,我第一次看到了电视机。由于大楼毗邻海河,我在海河里第一次见到了捕魚的魚鹰。看到鱼鹰捕到鱼后被渔民卡着脖子把鱼吐到鱼篓里,曾生出一些不平。内心纠结。无奈,同学们就坐上免费的公交车乱转,去天津大学或南开大学看大字报,或去公园逛景。几天后,我越想越觉不得劲,决心徒步去北京。我把想法一说出,大多数同学都没表态,他们都看着负责人孔庆训。孔庆训是我同班同学,人高帅,文质彬彬,很和气。文革开始后是红卫兵巴黎公社的社长,颇有威望。只有单传淮、冀贞春和九级的李子亭三人响应。于是我们四个人就步行上路了。那时天气已比较冷了,刮着北风,不过很快就走热了。出去天津城没多远,我看到从背后开来拉着红卫兵的一辆解放牌卡车,车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我灵机一动,摘下红卫兵袖章站在路中挥舞。我说我们是山东的,打算走着去北京。他们一挥手,说,天下红卫兵是一家,上车!就这样一直把我们拉到天安门城楼西侧下了车。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可也憋得不行了!我们边趔趄着边打听,终于在天安门城楼观礼台西侧找到了厕所。坏了,对着小便池,怎么也解不开裤腰带了。在汽车上站了两个来小时,冻得手指别了,两手发木,一点也不听使喚。小便忍无可忍,一怒全部撒在了裤裆里,顺着腿流到鞋里。无比痛快。略嫌懊丧。几经周折(每个接待站都劝说哪里来哪里去),我们一行四人住进了建国门内的哲学部(中科院),在长安街北侧,离天安门也不太远。一名姓雷的解放军当我们的排长,组织和管理我们。每天晚上组织大家联欢演节目,我说了一个美国兵在越南听到放屁说打炮的笑话段子。这里生活很好,中午晚上都是大米白饭,香噴喷的,不限制,管饱。菜是白菜豆腐和肥肉片子。这简直就是天堂,做梦也没想到这么高规格地接待。临来时,父亲卖了一头小肥猪,得了30元钱,塞给我,说,也就这些,穷家富路,都带着。当时,我差点流下泪来。我知道,养到春节,揣肥了再卖,那可是一家人一年下的花销。11月24日,毛主席第11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到了。大清早我们就排队步行到电报大楼东侧的马路边等候。等待是熬人的,唯一的不便是解手。虽然有临时简易厕所,但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红卫兵,上厕所要排队。有的女红卫兵实在憋不住了,几个人围一个圈挡着就地解决。当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的车队沿长安街由东往西缓缓驶过时,许多堵在厕所解手的人就错过了那不到一分钟的接见时刻,不由哇哇大哭。我们还好,如愿以偿。以那个年月的激动心情见到了朝思梦想的毛主席,感到无比幸福。也许从那一刻起,我就朦胧地产生了将来一定要到北京工作,这里离毛主席最近。1966年高考,我第一志愿报了北京大学。高考停止,理想破灭,曾经大失所望。不过,农村的孩子,耕夫之子,退一步就是广阔天地,在那里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结果也是。秋天,我便回到生产队挣工分了。接到去羊流公社听传达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文件时,我正在村东打井。因了听文件,同学才聚到一起互通信息,才有了串联的念头,且终于来到了北京。
1967年秋冬征兵工作开始,我恰好神使鬼差参与了县里的征兵工作,担任征兵办公室副主任,吃住武装部,整天与各接兵部队的同志在一起。除了开会研究,我还陪他们到几个体检站视察,甚至陪北京卫戍区的李会昌指导员一起去汶南公社跑材料走访了解情况。当我把自己也想当兵的事一透露,他们都愿意带我。兰州军区的白政委,山东省军区的田营长,无不如是。但我还是选了去北京。李会昌指导员,个子不高眼露精光的刘贵排长等,都欢迎我到他们部队去。并且有意向我煊耀他们的皮祆,脚上穿的毛皮鞋。他们的政审是按照8341部队的六条标准进行的,比别的部队略严格些。他们在新泰一共征了110个兵,我便是其中之一。
1968年2月初,我们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在车上,李会昌指导员总是朝我诡秘地一笑,或伸出四个指头晃一晃。看我云里雾里一脸懵懂,便俯在我耳边小声说,下了车就知道了。果然,火车停在北京永定门车站。下车后来接我们的是副团长和副政委,一辆北京吉普挂了一个车斗。我,李天军、吕兴林、曹炳环。其他106名新兵分到了驻长辛店的189师。这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李会昌指导员伸四根手指头的用意。原因是我们到得晚,部队已满员,只好把多余的调济给了友邻部队。李会昌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曾迷倒了新泰城不少大姑娘。他曾在工作余暇时教老百姓练习简易的擒敌拳,因而也更有人缘。他父亲是某飞行师副师长。给人的印象是卓尔不群,谈吐做派潇洒得体。
就这样,我当兵来到了警卫第二师第九团(后改为第15团),负责外外交使团的警卫任任。我被分到六连,驻地在三里屯中十楼,与其他连队一起担负三里屯使馆区的警卫。一切都新鲜刺激,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十五天后,我被推荐到团部报道组。团部在建国门外芳草地,日坛公园东邻。生疏,艰涩。一切从零开始,一切从学习着手。在我之前,报道组有两位老同志,一位是侯衍武,一位是臧力润。侯衍武个不高,很健壮,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很有感染力,好像里面装满了故事,有时也闪烁狡黠的光,让人猜不透,显得高深莫测。臧力润则宽厚质朴,他家中医世家,他也颇懂中医。这只是初步印象,以后也很少接触,好像他们都提了干回到连队去了。作为新兵,不敢动问。
工夫不负有心人,5月份,我有一篇稿子被北京军区《战友报》刋登了。对我而言,自然喜出望外。不久寄来了一个信封,鼓鼓的。打开一看,有七八枚毛主席像章。说是稿费取消了。对我而言,什么稿费不稿费,稿子发表比什么都重要,且毛主席像章比什么都金贵,可以说是最高奖赏。我留下两枚作纪念,其余的都送给了战友。信中不有一张纸片,上写我被聘为战友报特约通讯员。
往事如云,渐飘渐远,甚至淡出了记忆的视线。尚有片断,如枣林打过之后遗漏的三两个枣子,挂在枝梢上,紫紫的红红的,让人过目不忘。
回首过往,沉淀思想。人最初的一个念想,往往注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轨迹。想不到当兵且去报道组,却埋下了一颗无形且神秘的种子,那就是写作的欲望。它像一枚紫黑晶莹的莲籽一样,即便沉寂多年,也会在时机来临后发芽吐翠开花结果。心神安祥,魂魄飞扬。意志坚定,成就梦想。果真。
庚子年六月初六日扵岱下怡兰文斋

作者简介:
崔西明,祖籍新泰,现居泰安,国家一级作家,书法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