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之 40、41)

【40】
夜晚,下了一场大雪。
清晨起床,黄平被眼前的美丽景致惊呆了。
天地之间一片冰清玉洁。
山峰、田野、道路、工地,全部覆盖在厚厚的白色棉绒之下。
一些早起的民兵已经在雪地里追逐嬉戏,雪球扔得满天飞。有些砸在人身上立刻化作了一团烟雾。
黄平最喜欢雪。他小心翼翼地在雪地上走了几步,用手捧起一捧雪,伸出舌尖舔了舔,又嘬了一小口,品尝着那沁人的清爽。
他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几个脚印,是那样清晰、端正。
他忽然有些感慨,但又不知道感慨些什么。只觉得像雪这样神圣、美丽、纯洁的事物,实在是太可爱了。要踏上一个脚印都有点不忍心。
可是,美丽的事物往往又是不长久的,太阳一出来她就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要想一睹她的芳容,又得等上一年。还不一定,也可能是好几年。
有的时候人生似乎也是这样。青春和美丽其实都很短暂。
黄平用手里的那捧雪擦了擦脸,他不想让这种淡淡的惆怅笼罩心间。
即使是这么大的一场雪,仍没能够阻止铁建民兵们与天斗、与地斗,与帝、修、反争时间抢速度的坚定步伐。
不到天亮,各工地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
由于有雪后的美景可以欣赏。人们的情绪比平时还要兴奋许多。
【41】
县指的李政委晚上熬了夜,一早起来就头痛发烧。
黄平到卫生队去请医生。
一条小山沟里有县指的小发电站,从山涧汩汩流下来的清清山泉正好做大功率柴油机的冷却水。
路过的黄平走进那个用晒席搭成的发电工棚,看见一台30千瓦的发动机正在隆隆运转,安装了消音器的排气管伸出了棚外,但噪声仍然很大。
他大声和那个正在吃饭的发电员说话,发电员只是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懒得多说,发电员的耳朵大概由于长期处在这种高分贝的噪音中,听力已经严重地衰退了。
他干咳了几声之后,走进一个用晒蓆围起来的露天小棚,里面没有人。
一只很大的黄桶盛满了清澈见底的从发动机冷却水管里流出来的热水,热气腾腾的,煞是诱人。
今天这样空无一人的情况实在少见。
黄平不由心中一喜,把发电员拉到外面,告诉他自己等会儿来洗澡。
发电员嘴里塞满了饭菜,口齿不清地说:“大白天的谁来洗。再说今天这么大的雪,肯定没什么人来。你可以洗个好澡。”

这个柴油发电机澡堂只为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卫生队,宣传队开放。连队的民兵们也很自觉,根本不来。
他们一般就在自己的食堂里用大荷叶锅烧点热水洗。一些愣小伙子因为人多等不了就干脆在小河沟里洗。
大冷的天看见他们赤条条地跳进溪水中,那情景令人既兴奋又恐怖。
后来指挥部禁止全裸洗澡,这里不仅有女民兵,还有女村民。可是山里的汉子大多没有短裤,他们只能穿着长裤去洗或者改到更隐蔽的地方去洗。
因为民兵们都在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施工,卫生队的医生们都下工地去了,只留下一个叫胡春丽的护士看家。
小胡坐在火盆边,正在读一本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
见黄平进来,高兴地搬来凳子让黄平坐下烤火。
黄平说:“我还烤火!李政委病了,你们赶快去给他看一看。”
“这里就我一个人。而且我也——”小胡为难地说:“我也不能看病呀,我是护士。要不你等一下,谭医生马上就会回来的。”
“不等又有什么办法?你又不会看病。”
黄平有点看不起这个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初中毕业到县卫校凑合读了两年书就到了这里。
黄平也喜欢看医书,懂不少医疗知识。他常出一些常识性的问题转弯抹角地考胡春丽,常把她弄得张口结舌,直翻白眼。
每当看见她可怜兮兮发愣的样子,黄平就乐不可支。
这会儿,黄平又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他从药品柜的针灸袋里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针灸针,问小胡敢不敢自己给自己扎?
小胡满脸惊恐地摇摇头。
黄平就表演给她看,把右脚的裤腿撸起来,用酒精棉球胡乱抹了抹,把那么长一根针三下两下就扎进了“足三里”穴。然后拔出来让小胡在自己的腿上扎。
小胡惊叫一声:“我不敢!”
后来,在黄平连威胁带挖苦的劝说下才同意试一试。
可她哆哆嗦嗦地扎了半天也没扎进去。
黄平哈哈一笑说:“你呀,不如去挑土。我来帮你当医生算了。”一边把那根针插在了桌面上。
小胡赶紧把针拔出来,用酒精棉球擦着,说:“你要死啊,人家这是往身上扎的!”
黄平说:“那你就得先往木板上扎。练到什么时候能扎进木板了,才能扎到肉里去。狐狸妹妹,你说,你除了吃饭,还会干一点什么?”他信口就给人家起了个外号。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常常是在老虎面前就成了老鼠,而在老鼠面前则又成了老虎。
黄平在小胡面前大大咧咧地晃来晃去,嘻嘻哈哈,还把小胡手里的书夺过来乱翻一气,大声嘲笑她“天天看书,就是记不住。”。
好在这个小胡脾气好得令人赞叹,任你怎么挖苦、戏弄、刁难,她总是抿着嘴笑,脸上一丝生气的影子都看不到。让你拿她一点辙都没有。
看见小胡在整理药柜里的瓶瓶罐罐,又拉开抽屉,拿出几张“伤湿止痛膏”放进小牛皮药箱里。
黄平赶紧从她手里强行拽出了两张。
小胡说:“干嘛呀,人家就这么几张了。”
黄平说:“不干嘛。就用它来帮我装装门面。”
说着,将一只裤腿翻起,露出膝盖处的破洞,然后去撕一张止痛膏。
小胡一把夺过了那张膏布,瞪大了眼睛说:“哎,你倒会打懒主意,别个受了伤的还没得用,你用来补裤子!”
“那怎么办?我再穿这种裤子,人家会把我们民兵全部当成叫花子。你看啰、看啰。”
他转过身去,捞起了衣服。小胡看见他的屁股上的裤子也破了两个洞,就像两只惊奇的大眼睛。
小胡“扑哧”一笑,说:“你不会补呀。我这里有针有线,有碎布。我出去,你自己脱下来补嘛。”
黄平苦着脸,可怜巴巴地说:“我要会补,还会到这里让你看笑话?”
小胡动了恻隐之心,说:“那你到里屋谭医生的床上去,盖上被子,脱下来我帮你补。”
黄平犹豫了一下,说:“这会儿不会有什么人来吧?被人看到我就惨了。大白天在小姑娘这里,还脱了裤子。”
嘴巴这么说着,他还是飞快地钻进了谭医生的被窝,把那条破裤子扔了出来。
外屋小胡在悉悉索索地翻找针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明明已经是叫花子了,还不承认。屁股上还长眼睛,想看哪里哟。”
黄平不理她,躺在被窝里,惬意地闭目养神。
他闻到被子上好像有股淡淡的香味,又像是消毒用的来苏水的味道。
他想,到底是医生,比农民讲究多了。不像自己原来住的那些地方,哪儿哪儿都是一股汗臭味儿,一进门就恶心。
他偷瞥了外屋一眼,看见小胡正在卖力地给自己补着破裤子,就偷着乐,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突然特别后悔,早知道今天有人帮忙,就该把另一条破裤子也一块带来。
“喂,”黄平把头欠起一点喊:“狐狸妹妹,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外屋小胡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
“我现在的感觉,一是特别温暖。二是特别后悔。”
“大白天你躲在被子里,当然温暖了。可是你后悔什么?后悔让我给你补裤子呀?”
“我后悔没让你多呲——哈哈!”后面那个“补”字没说出来,被自己脱口冲出的哈哈大笑掩盖了。
“啊?你说什么?笑什么?”小胡被弄得稀里糊涂。
黄平越想越好笑,又怕笑声把人引来看见了影响不好,就缩进被子里蒙着头笑,笑得不亦乐乎。
外面小胡还在絮絮叨叨:“现在什么药物都缺。谭医生他们打了几个电话了,县里说马上送药来,到现在还没送来,可能是下大雪过不了雪峰山。”
黄平不笑了,嘴里“嗯嗯”着,闭着眼听小胡唠叨。
小胡说:“女子连有个叫杨采珍的,得了风湿关节炎,两个膝盖又红又肿,摸上去滚热。她说她每天晚上都疼得睡不着觉。可就这样,她还天天坚持出工,还不告诉连队领导。”
黄平说:“杨采——杨采什么,是哪一个,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小胡:“噢,你都认得,女子连那么多女孩子。那我看你就不是来修铁路的,是来别有用心的。”
黄平有点不好意思,说:“不是,我是说,既然有关节炎,那她还来修什么铁路。”
小胡说:“哪里,她在家还是好的。那天我到她睡觉的地方去,掀开席子一看,我的天,稻草下面的水都可以养鱼了。”
黄平忿忿地说:“要不得。让人家小女孩子住这样的地方。”
小胡说:“地方是换了,可是这病一下子哪里好得了。我们这样的条件,又没有什么办法给她治。只好给她开一点安替比林、去痛片什么的,再给她几张风湿止痛膏。那天,我还没舍得多给她。你个冒良心的,还拿去补裤子。”
黄平大声干咳了几声,说:“哎哎,就是犯了错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
小胡说:“你这裤子呀,再穿两个月就成了渔网了。不过,你们还好一点,农民兄弟就惨了,他们只有一条裤子。”
黄平有点沮丧地说:“我也只有两条裤子。”
黄平本来有三条裤子的,可他把一条送人了。
那条黄军裤是父亲曾穿过的,是一条人字呢的咔叽布军裤,虽说也补了一个补丁,但特别结实。
那是来铁路誓师上路的那一天。
已经走了十来里路了。就在大队伍即将转出山间小路,准备会合另一个公社的民兵走大路的时候,黄平看见了一个须发花白、面目清癯的干瘦老头站在小路边。
那是他们生产队的一个五保户彭又清老爹。
又清老爹是来给黄平送酸豆角的。
从村里出发来公社的时候,黄平见又清老爹穿的裤子已经破得成了褴褛的布条,连什么颜色都分辨不出来了,就说要送给他一条裤子。
开始黄平想给他一条蓝咔叽布的,也就是今天小胡补的这条。
可是又清老头不要,他看中那条黄军裤,说自己是军人,要穿就穿军裤。
黄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军裤塞到了又清老头的手里。
又清接裤子的时候,那双满是青筋的手有点哆嗦,眼角还有点晶莹的东西。
又清老爹说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送给黄平的,只有刚刚腌好了的一点酸豆角,让黄平带着路上吃。
可黄平走的时候慌慌张张的,早把这件事忘到云南去了。
没想到这个老头还专门赶了几十里山路,把酸豆角送到这里来了。
酸豆角是用一块像破渔网一样的破手巾包着的。那是又清老爹的洗脸布,当然也用它来洗澡和擦脚。
颇费了一番踌躇后,黄平还是接下了那把酸豆角,并用自己的毛巾把它包了起来。
不收下肯定不行,老头为了这把酸菜来回要跑三十多里山路。
又清老爹说,他真是羡慕这大队修铁路的人。他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这样的大队人马了。如果自己再年轻十岁,非跟你们这些人去修铁路,赖也要赖到队伍里去。
黄平说,你多大年纪了?
老头很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年过半百啰,不中用啰!
那把豆角在黄平的书包里只放了几个小时。
当途中休息,大家又饥又渴的时候,黄平拿出了那把酸豆角,结果不到一分钟就被抢了个精光。
当大家大声赞叹着“好吃,过瘾!”时,只剩下黄平愣愣地看着自己手掌里的一汪酸水。
只有毛狗蹭过来,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了两块饼干,说:“你自己买的,你吃。”
正胡思乱想时,小胡把头探进来,说:“起床了,懒鬼!”
说着手一扬,那条补好了的裤子飞了进来。
穿好裤子,黄平神气活现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用辞不达意的话毫不吝啬地表扬着小胡:“好,好手艺!心灵手巧,心红胆壮。下次我一定再带一条来让你的好手艺继续发扬光大,哟西哟西!”
小胡叫起来:“噢,你发发慈悲,饶过我吧。哎!”
她把桌上的药瓶子往里推了推,说:“你别那么用力地踩地板。你把药瓶子都震倒了。”
“是嘛?我有那么厉害吗?”
黄平冒出一股邪念,故意在一处最软的地板上重重地顿了几下。
小胡惊叫起来:“你要死啊!踩坏了老乡的地板要赔的!”
“是谁在这里搞破坏呀?”
随着话音,戴着眼镜的谭医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他肩上挎着巡诊用的牛皮药箱,身上还散落着晶莹的雪花。
没等他放下药箱,黄平就接过去挎到了肩上,拉着他说:“对不起我的谭大教授,你得马上跟我走。李政委病了。”
他拉着谭医生出门的时候,还回过头对小胡挤了挤眼,做了个怪模样。
等到他们到指挥部的时候,李政委已经带着通信员小乔到分指开会去了。
谭医生说:“政委开会的时候肯定会到分指医院看病的,他们那里的条件比我们好多了。”
不过,他走的时候还是留下了两包药和一张给李政委的字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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