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连科:与卡夫卡奖的唯一联系是文学
阎连科成卡夫卡文学奖的首位获得者,获奖作者本人的反应非常平淡,仅仅一句“没什么感想,该干啥还是干啥”,在文学圈内,也没激起想象中那么大的声浪,仿佛阎连科获得这个奖水到渠成、天经地义,也宛若中国作家获得国际文学奖项不再是什么稀罕事——在莫言摘取了诺贝尔奖之后。
在题目为《上天和生活选定那个感受黑暗的人》的获奖演讲中,阎连科表现出比他在作品中更诚实也更犀利的态度。
作家说真话有两种。一种是莫言获得诺奖时的演讲,他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在他的演讲里,莫言讲述了好几个故事,讲的人讲得直白清楚,听的人自然也能很容易听得懂;一种是阎连科获得卡夫卡的演讲,这位擅长通过寓言方式写作的作家,舍弃了在演讲中作文学化的修饰,他更像是一位批评家,通过对现象的概括,指出时代的病灶。
阎连科的演讲中有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煎熬”。对于一个作家的童年,最大的煎熬莫过于饥饿,饥饿影响了一大批中国作家,不止阎连科,在莫言、路遥、贾平凹等诸多作家笔下,饥饿都是他们写作的重要主题。
受困于一些终生难以抹去的记忆,阎连科创造的人物,身上都有浓重的煎熬感,无论是《风雅颂》里虚伪、软弱的知识分子,还是《丁庄梦》中身患艾滋病的青年农民,抑或《受活》中上百位残疾人……他们都在煎熬中过活,在比黑更黑的世界里消耗着生命。
作为一个较早就成为“最能感受黑暗的人”,阎连科不仅练就了一双可以敏感看到黑暗的眼睛,也拥有一颗揭示黑暗的勇敢的心。在引起强烈争议的《风雅颂》中,阎连科刻画了知识分子内心的裂变,《风雅颂》取自2000多年前的《诗经》,用于映衬这本原名为《回家》的小说的“回归”主题,以彼时的浪漫对应当下残酷的现实,以单纯的情感对应恶俗权色交易,以热烈对应冷漠……阎连科对那些“敢作敢为的嫖客和盗贼”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毫不掩饰对曾经美好家园的眷恋。

作为阎连科开机印刷最多的一本小说,《丁庄梦》把视线对准了河南的艾滋病村,这部可以用“饱蘸血泪之笔写成”的小说,把黑暗写到尽头,把绝望写到无边。最好的关怀是揭示真相,用一本小说揭示的真相,比人们用眼睛看到的真相更加触目惊心。后来导演顾长卫把这本小说艰难地改编成了电影《最爱》,公映的电影已经变成一个爱情故事,影像并未能把小说的精髓传递出来。阎连科的作品是“不适合”改编成影视的,因为聚光灯无法穿透小说的厚重。
作为一名小说作家,阎连科本就不多的访谈和评论性质的文字,在社交媒体上得到了超越其他同时代作家的传播。他拥有文学技巧之外的能力,比如穿透性的目光,克制但却无法阻止的情绪表达,深刻的观点……一名优秀的作家当同时是一名同样优秀的评论家,当阎连科离开小说文本时,他仍体现出了一名作家的敏锐、犀利和勇敢,这是当下文学创作群体所缺失的素质。
阎连科回忆起在艾滋病村采访的经历时说道,“每当我在现实中看到刺眼的光芒和亮色,都会成为巨大的让我无法逃离的阴影和黑暗,把我笼罩其中,无处逃遁。”一个无处逃遁同时也是无法逃遁的人,阎连科用他的作品与言论表明,一位作家的良心中应包括“通过揭示黑暗的方式帮助更多人逃离黑暗。”
和许多中国作家乐于承认自己的文学师承来自于马尔克斯相比,卡夫卡并没有得到太多中国作家的承认,被认为写作风格追随卡夫卡的作家名单中,也仅有余华、格非、残雪等。但上世纪90年代以来对卡夫卡的推崇,让卡夫卡成为许多研究者心目中影响中国文坛的重要作家之一。可在多数普通读者看来,卡夫卡是那个笔调阴暗怪诞、永远在现实与非现实中间穿梭的奇怪作家。
阎连科的作品与卡夫卡文学奖有着气质上的般配。首先,阎连科是一个在作品内外都强调“荒诞”的写作者,他认为中国现实的荒诞要超过作家的想象力,和卡夫卡对传统的反叛一样,两人是在弹响同一根琴弦。其次,阎连科和卡夫卡一样,都爱用寓言体来表达他们揭示荒诞的勇气。在文字中,阎连科所传递出来的尖锐倾向,读来同样令人心惊肉跳。所以,在中国挑选一位卡夫卡文学奖的获奖人,阎连科是首选。

文学圈对待阎连科获此奖有意外,也在情理之中。在莫言获奖都被认为有“中奖”之嫌的环境下,中国作家再次摘取一个重要的国际文学奖项,难免有接得橄榄枝的猜测。阎连科小说里的故事是在本土成长起来的,他的作品散发着浓郁的“中国制造”的味道,如果不是对中国有所了解,国外读者会为阎连科小说中的情节与人物感到困惑。
中国作家迟迟不能大范围地走向世界,也一直被认为与找不到“世界性写作”的题材与技巧有关。麦家的谍战小说得到国外出版方的欢迎,是因为谍战小说有题材优势;刘慈欣的《三体》版权能卖给好莱坞,是因为其想象力是国际化的。
而像阎连科这样的本土纯文学作家,能得到国外文学奖项的承认,离不开国外出版商、译者、媒介的合力。
据报道,阎连科作品的欧洲语言版权均由专业的出版社代理。更为重要的是,在对外营销和推广阎连科时,他并没有被包装成一个要依赖政治理念而被关注的写作者,强调阎连科作品所蕴含的文学性,并运用市场化手段来对作品进行包装,这或是促使阎连科获奖的关键所在。
让国外文学奖项的评委读到中国作家的作品,让国外读者认识中国作家的作品,这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基础,以获奖为唯一目的的文学作品推介,只会让中国作家在海外阅读市场的影响力持续萎缩。
“中国作家没有想象力”几乎已成共识,中国作家的想象力需要一次大爆发,失去想象力的中国小说,同时失去了与世界文学黏结的肢体。阎连科解决问题的方法是,用文学语言记录现实,远比想象力更有创造性,他这么做了,也实现了理想的效果,用魔幻也好、荒诞也好等文学手段层层裹起来的现实故事,具备了与“世界性写作”接壤的能力,这值得其他中国作家借鉴。
好的作家除了能创作出优质作品,还要有阐述作品的能力,要与译者有沟通与交流。阎连科在各种访谈中所体现出来的胸怀与气度,即是对他作品最好的呼应,唯有写作者与他的观点以及作品内核呈现线性关系时,外界才会对其有更加鲜明而直接的认识。
目前国际文学奖项关注的中国作家,还多以50后为主、60后为辅。70后乃至更年轻作家未来能否进入国外文学奖项的视线,取决于他们的作品是否与社会及时代有根须式的联系,是否能告别小悲伤小痛苦,在作品厚重度与思想性方面,年轻作家已经被莫言、阎连科们落下好远。
选自韩浩月 十年文艺随笔精选集《座无虚席:经典和大师的昼与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