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永远的丰碑 ● 谨以此图片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
(纪实长篇小说连载 之39)
【39 】
清晨,黄平攥着团部的通知到各地去叫各营、连长们,教导员、指导员们到县指开会。
路过七连工地的时候,他看见七连指导员正在一处土坡上打快板。打得那叫一个起劲。

这个姓林的小伙子,刚从部队复员,身材高大,长得标致,总是随身带着一副快板。听说在部队就是搞文艺的。
自从认识他,黄平就很奇怪,林指导员是个苗族,大山里走出来的苗族也有这么高大的吗?
每次县指宣传队到工地来搞宣传,他都要主动上去打一段鼓动快板。那情景有点像抗美援朝的战斗片,宣传员在炮火硝烟中鼓舞士气,而他眼前是千军万马,铁流滚滚。
还别说,他的快板还打得有板有眼:“民兵都是英雄汉,不怕水深和山高;顶风冒雨加油干,誓把湘黔早修好。早、修、好!”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那是停下来喝水的民兵在鼓掌。而呼啦啦奔走如飞的民兵们则是一边挑土一边欣赏,然后报以大声的叫好和怪叫。
坡上一个女孩看见了黄平,跑下来拉他,一定要他表演一个节目。
黄平说:“我会表演什么节目,别、别拉。”
那姑娘说:“你不会表演节目?你全身都是节目。”
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黄平的裤袋:“哈,我就知道你带在身上。来,你给大家吹一段口琴。”
黄平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打开姑娘的手,臊得有点结巴:“华、华英,别、别闹,我真的有事。”
黄平有一把心爱的口琴,有事没事也总喜欢带在身上。这个女孩叫华英,是县指宣传队的。至于她姓什么,他老也记不住。今天他们宣传队全部分散到各连队做鼓动。
林指导员也来拉黄平。黄平只好上了土坡,拿出口琴吹了一曲《南泥湾》。
华英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半导体电喇叭为他扩音。一曲吹完,台下一片震耳的叫好声。

华英说:“你看,大伙儿这么欢迎你,再来一个吧。”
黄平的表演欲望上来了:“那我就——再给大家唱一段革命样板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华英拉拉他,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呃,一起唱一段吧?《沙家浜》沙奶奶和指导员的那段,‘你待同志亲如一家’,好不好?”
黄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悄声说:“你不是说,你不会-----”
“试试嘛。”没等黄平反映过来,她那里拉开架势唱起来了:“同志们杀敌挂了花----”
哈,唱的居然还有板有眼。
两个人唱完一段京剧,发现下面已经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不少人还是挑着满满一担土站在那儿看的。
现在轮到林指导员急了:“干活、干活,别都站着看。”
民兵们哄然一笑,都散了。
黄平说:“林指导员,你和连长十一点钟到团部开会。”
林指导员把一个翻倒的闹钟拿起来一看:“还早呢,才九点。还能干两个小时。”
黄平离开的时候,对脱下军装、只穿背心干活的林指导员大声喊:“别忘了开会!”
女子连今天和八连在一个工地施工。
小伙子们一个个高兴得像要给他们娶媳妇一样。
开始是女孩子们挑土,小伙子们打夯。
可是女孩子个个走得婷婷袅袅,像在舞台上走台步。
男孩子们则抬得心不在焉,眼睛尽看着来往挑土的年轻异性。还有人不小心砸了脚,痛得哇哇大叫。
后来,兼指导员的陈副教导员和女子连的连长一商量,都分出一半人来干对方的活儿。
这一来热闹了,挑土的挑得兴高采烈,抬夯的抬得热火朝天。
无形中又变成了比赛,谁的夯歌唱得好,一定有人不服气,要比他唱的还好。谁的号子喊得响,就要比他喊得更响。
有些小伙子把石夯抬得像装了发动机一样,节奏快得惊人。他们知道,如果被姑娘们比下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女子连长一看不行,说:“干脆把他们混在一起来打夯,免得我们这些妹子家打又打不快,气又不服气,被你们这些骚男人追得出气不赢。”
陈指导员想想有道理,就同意了。转念一想不妥,再想改变决定已经来不及了。那么多正值青春妙龄的男男女女忽然混到了一起,那里还分得开。
连长说:“算了,让他们一起打吧,我觉得挺好。”
陈指导员说:“不是,我是怕出问题。万一出了谈恋爱的事情,你我谁负得责起?”
连长一愣,说:“是哈,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马上扯着嗓子大喊:“所有女子连注意啦,回到你们自己的班组去,全部回到你们自己的组里去!”
但回答她的,是哈哈的大笑声和越来越响亮的号子声。

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女孩子们,因为和男民兵们在一起抬夯,石夯被抬得又高又快,而她们只需要做做样子,基本上不要费什么劲。
黄平被一个领唱夯歌的女声吸引住了,那声音高亢圆润,而且有激情,极富鼓动性。就像管弦乐团中的小号声音,特别突出清晰。
他放慢了脚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睛却在仔细地睃巡。
终于,在众多的人群中他发现了那一组。
那个领唱的女孩是背对着他的,她唱得有劲,也抬得卖力。这就对了,自己不出力的人是唱不出这么有力的夯歌的。
那个女孩身材不高,在凛冽的寒风中只穿了一件白底兰花的单衣,圆润的身体透出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
随着夯石的起落、身体的舞动,她那甜美的嗓音也在工地上起伏回响:“同志们那么——(众:嗬嗨!)加油干那么——(众:嗬嗨!)你追唻我赶哟(众:嘁里里嚓拉拉梭罗罗呔!)为三线那么——(众大喊:嗬嗨!)”
黄平简直就被迷住了,他竟不由自主地转过去看女孩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那个女孩也看见了他,只见她眼睛一亮,冲着他嫣然一笑。
黄平大吃一惊,心头突突乱跳,像小时候在妈妈的钱包里偷钱突然被妈妈从后面抓住了手一样。
他赶紧转过身去,问一个挑土的民兵:“你们指导员呢?”
那人头也不回地说:“在上面打炮眼!”
在陡峭的岩石坡上,黄平找到了陈指导员,告诉他开会的事。
老陈把手套脱下来扔在地上,说:“来,你来扶一会儿钢钎。我抽一口烟。”
见提着十八磅大铁锤的是一个柔弱的女民兵,黄平愣了,松开钢钎说:“不不,我不扶钢钎。”
女民兵也愣了:“怎么,你不放心,怕我打到你?”
黄平胡乱地点头称是,他是觉得让一个小女孩来抡锤,简直就是丢一个大男人的脸。
那女民兵倒也实在,放下大锤说:“要不,你来打,我来扶钎?”
黄平往手心吐了点唾沫,抡起大锤就打。
第一锤就打偏了,吓得女民兵赶快松开手,盯着他说:“你没打过锤呀?”
黄平掩饰地笑笑:“那里,我打多了。刚才是没站稳。”
第二锤、第三锤砸在钢钎上,第四锤又打滑了,差点砸在女孩的手背上,但还是蹭着了她的手套。
女民兵惊叫一声,赶紧脱下手套来看手。见手没事,撅着嘴说:“你还说你会打锤,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打过锤!”
就在两人打锤的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疲劳过度的陈指导员已经坐在地上,靠着一块石头睡熟了。手里还拿着刚抽了两口,冒着袅袅轻烟的喇叭筒。
女民兵推醒他,说:“陈书记,你跟他打,我不跟他打。他根本就没有打过锤!”
老陈揉着眼皮,把已经烧着手指的烟头弄灭,打了一个大大的无声的呵欠,说:“他那里打过锤哟,他就是个文书、宣传员,现在是团部通信员。他就是好玩,他怕是加起来还没超过十锤。”
女民兵放下钢钎,说:“那我不跟他打,我怕手被他砸扁。”
黄平尴尬地说:“我不至于那么差吧?来嘛,我只要打上几锤就学会了。”
女民兵瞪着眼,说:“噢,想拿我的手来学打锤?我冇得那么傻。”
老陈呵呵地笑着说:“你聪明,别人也不傻。你别看我,我也不跟你搭伙。你呀,自己跟自己搭伙吧。一手打锤,一手扶钎。”
黄平恨的要骂娘,他觉得脸上辐射出来的热量有点烤人,脸肯定成红布了,真丢人。

正当黄平尴尬得下不了台的时候,一双白嫩胖胖的手扶起了钢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来,我给扶,我不怕!”
黄平定睛一看,是领唱夯歌的那个女孩子。
他马上说:“好好,我们合作。他们都是怕死鬼,讨厌。”
就像是有天相助,黄平的锤打得又稳又准,一连二十几锤。那女孩说:“他这不是打得很好嘛。”
黄平是受不得表扬的,听了这话,心里一得意,“梆”的一锤打偏了。大锤擦了一下钢钎,打到了女孩的手上。
女孩“啊”的一声 尖叫,一下子捂住了手。
黄平也吓坏了,赶紧蹲下来看她的手。
还好,幸亏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那双手没红没肿的。
黄平还是不放心,捧着那双小手仔细地看,一边问:“这儿痛不,这儿痛不?”
看着看着,他不禁着迷了。这是一双什么样的小手啊 ,又白又嫩,又胖又软。他忘情地欣赏着。
女孩的脸“腾”地红了,她一下抽回手,生气地说:“你在干什么哪?”
见黄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她握住钢钎说:“打呀!”
黄平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还让我、让我打?”
女孩调皮地说:“还让你打一次手。”
再打的时候,黄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一锤一锤地瞄准了打,别提多费劲了。
放下锤喘气的时候,黄平说:“哎,真的没打到手啊?”
女孩抿着嘴摇了摇头:“就是被你吓死了。”她的眼睛仿佛会说会笑。
黄平有点心不守舍,说:“我总觉得你,挺面熟的。”
“刚才呀,你不是专门转过去看我唱夯歌嘛。”
黄平有点不好意思:“我那是在找指导员。不过,你的歌唱得确实好听。”
“我的歌好听吗?嘻嘻。我们那边的人都会唱歌,唱得都好听。”
“是吗?还有谁会唱?”
“刚才给你扶钢钎的那个妹子就唱得好。她还会唱苗歌呢。”
“唱苗歌谁听得懂!”
“你是知青,当然听不懂。可我们那里的人都听得懂。”
陈指导员说:“快干活、干活,少扯些乱弹!”
见黄平抡起了大锤,小心翼翼地一锤一锤地打着。老陈不耐烦了,劈手夺过了大锤,说:“像你这么打,打到明天天光也打不出一个炮眼!”说罢就呼呼生风抡起了大锤。
他和那个女孩配合默契,每一锤都砸得坚实有力。
有节奏的钢钎声清脆悦耳,与旁边的一组形成了合奏。丁冬丁冬的,就像一曲流畅动听的打击乐曲。
黄平在一旁不自在地看着,既羡慕又不服。
老陈打了几十锤,又把大锤扔到地上,说:“接着打!”从地上拿起衣服下山了。
黄平看见,指挥部的谭副政委来了。
和他一块来的,还有指挥部的几个干部,他们正和一群女孩子在打夯。
工地上的气氛一下子热闹了。夯歌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有人在起哄:“谭副政委唱得最好,谭副政委来一个!”
“来一个就来一个!”
接着就响起了谭副政委那带湘南口音的夯歌:“解放区呀么——”
突然,工地上像炸雷一样响起了:“嚯嘿!”
原来,几十个夯锤都以副政委的夯歌为号令,统一了节奏。
数十台沉重的夯锤同起同落,数百个喉咙放声吼叫。夯歌唱得山摇地动,山上山下一片欢腾。
黄平感觉到有一只软软的小手在拉自己。
女孩子嗔笑道:“打呀,怎么,看傻啦?”
黄平如梦初醒地说:“噢,打、打。”
打了一阵,山下又响起了一阵奇特的夯歌声。
那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山歌,歌声悠扬委婉,清亮柔美。
在山歌声中,打夯的节奏为之一变,抬夯的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汉们竟然扭起腰、摆起手,仿佛在跳着一曲抒情的舞蹈。
黄平又看傻了。
他忽然听到女孩在冷笑。
黄平掩饰地说:“那个唱苗歌的就是刚才跟我打钢钎的那个女孩子吗?”
“是啊,你觉得她漂亮吗?”
黄平老老实实地承认:“她长得确实漂亮。而且,歌也唱得好。”
“那我介绍她给你认识好不好?哎——采珍!”她真的喊了一嗓子。
黄平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哪,想当媒婆啊?”
“看你那副样子,眼睛也直了,样子也傻了,好像蛮喜欢她。哎,她真的不错,是我们学校最好的山歌手,跟我一个生产队的,我俩关系特好!”
“你胡扯些什么,把我当成好色之徒了是不是?”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
“打锤、打锤。我刚才那点好心情都被你给弄跑了。真是的!”
两个人又丁丁当当地打起锤来,好一阵无话。
也许是心情放松了,黄平的锤打得又准又稳,就像一个熟练的开山工。
休息的时候,女孩用那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说:“你蛮聪明嘛,一下就打得那么好了。”
黄平装得若无其事:“这有什么,这种简单劳动还用得着学吗。”
女孩没话找话:“哎,你说你看着我面熟?是在看我唱歌的时候吗?”
“当然。可我觉得你面熟不是在刚才。”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路上?我们一队人,你一个人,我喊了你一声。你脸通红的。”
黄平的脸又发烧了:“可是那一次之前我就觉得你面熟。”
“当然面熟。我们认识都两三个月了。”
黄平笑了:“你又逗我。我们什么时候认识两三个月了?”
“哎呀你这个人的记性,你以后怎么讨得到婆娘。”
“我讨不到婆娘?”黄平很生气,竟然不顾廉耻,腆着脸说:“我要是实在讨不到,就讨你,讨你做老婆!”
女孩哈哈大笑说:“我才不嫁给你呢。哦,实在讨不到了,那我变什么了?不成了没人要的烂货了吗?哈哈!”
她忽闪着大眼睛,加重了语气说:“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反正你也喝了我们家的茶了,你还一连喝了两大碗呢。”
黄平猛地睁大了眼睛:“你是那个——那个住在草坪街上的----”
女孩说:“嘻嘻,你终于吃醒药了。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哦。”说这话的时候,女孩脸上飞起了两朵红霞。
那以后的好几天,黄平一直都在想着那个叫杨帆的女孩。
她说的“喝了我们家的茶了”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喝了她家茶就一定要给她家做女婿?没听过当地有这样的风俗呀。但她说话的那语气,那神态,好像是认真的。
还有,她说的,因为自己是家中的长女,下面两个妹妹要读书。父母身体不好,来修铁路除了能按最高男劳力的标准记分外,每月还有15元的生活费、6元的津贴费。所以初中没毕业就来修铁路了等等之类的话。
瞧她那副嘻嘻哈哈、眉飞色舞的样子,谁知道是真是假?没准是看到自己来修铁路,她也追来了吧?真的会有这样的女孩?
想到这里,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念头挺荒唐。
可是,这个女孩确实挺特别,让人一接触就总也忘不了。
那一段时间里,黄平办事有点心不在焉,被指挥长刮了几次胡子。
在县指宣传队一个唱独唱的女孩被调到分指宣传队之后,队长就一直在寻找一个能顶替这个角色的人。
黄平向他推荐了杨帆,说杨帆肯定不会比原来那个女孩差。
队长说,要是真有你说得那么好,我买包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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