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花 命 薄 师 情 长
趙 聰
高沙洞口三中有位教語文的黃老师,一位毕业于名牌大学、精於古典文學的瘦廋精精的老夫子,但人並不老,50年代初也就30多岁吧。和我家同住三中校內一個四合院裡,中間隔著大天井和一棵枝繁葉茂的大石榴樹。夏季石榴樹子孫滿堂,綠的葉,紅的花,黄的果,給這座天井帶來無限生機,也給我帶來不小的口福,讓我一生對石榴情有獨鍾。
每日清晨,隨著清脆的鳥鳴聲響起,石榴樹那厢的拖著長腔短調的唱詩聲也隨即摻和進去,形成還算和諧的人鳥大合奏。這是黃老師清晨用一根細竹竿撐起窗戶後吟詩誦詞的例常功課。即使是小孩的我,也不能安然入睡了,早起的媽媽這時便過來掀開我的被子:三毛,快起床,黃老師都在念詩了。我在百般不情願中只得起床,心中卻總是希望黃老師哪天能忘了念詩該多好!
黃老師年近40仍單着身,也不见他怎么着急,既不追人也不见有人追,有老师介绍镇上的谁谁谁,他也看不上眼,大家也覺得他這木讷老夫子大概会單身終老了吧。可就在老師們已對他的婚事不抱任何希望之時,一件好事砸到了他的頭上。當時三中高中毕业班有位女學生叫舒又新,長得很漂亮,出落得亭亭玉立,且知书达理,但不幸得了肺結核,當時還未發明鏈霉素,屬不治之症,俗稱"癆病"。到了晩期每天下午低燒不退,肺生火,火上升,兩頰紅暈兩朵。舒又新白淨如玉,面若桃花,人稱"桃花美人"。惹得一帮男教师男学生心里爱爱的,却走得远远的。此時的舒又新已回農村老家,無錢治病,十分可怜。便有好心人從中湊合。黃老师明知舒有肺病,但愛其美貌,憐其命苦,於是欣然同意。
新房選在茅霧籠池塘邊的一幢两层楼房里,一层是厅堂火塘房,二楼是间卧房。後面便是高沙名中醫楊立田的儿子楊梓萌的帶有花園的小別墅"圭竇"。醫生的女兒是我小學閨蜜,放學後路過她家總會進去玩會兒。花園內有棵無花果樹,我就是在她家第一次知道有不開花也能結果的無花果樹,並吃了無花果,但味道不咋的,大概是沒開花的缘故吧。
黃老師結婚倒也簡單,就十幾位老師參加婚禮,媽媽照例將我帶去。也沒有什麼儀式,只是新房貼了不少"囍"字,買了幾件新傢俱,床上紅被子,新娘身著紅嫁衣更顯嫵媚美麗,黃老師穿了件新的藍色長衫,較之前乾淨體面了不少。大家說了些祝福的話語,吃了些糖果,便四散回家。老師們包括一對新人都希望借喜衝掉霉氣,願又新的病能好起來。
黃老師一走,早上便只聽到鳥叫聲了,合奏聲沒有了反倒不習慣了。媽媽也並沒因沒有了黃老師的吟詩聲而放縱讓我睡懶覺,鳥兒一叫便掀我的被子:三毛起床了,鳥聲都吵不醒你了!我揉著睡眼坐起來說:這麼早叫醒我,黃老師還沒唱詩呢!媽媽笑了:黃老師的喜糖都吃了,他早就搬走了!媽媽永遠是有理的一方。
黄老师的新房是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出于曾经不错的邻居关系(他从未向我妈妈告过我的状,尽管我曾在他窗下学过他吟诗诵词的怪腔怪调),我有时放学后会溜进他家去看看这对新人。高沙属湘西南一带,一楼厅堂正中都有个低于地面的火塘,下面添柴火,上面支一三角铁架,放置鼎锅、菜锅、烧水壶之类的锅具,烧菜做饭包括吃饭都围坐在火塘边。多数人家还在火塘之上高高地横挂一根竹竿,冬日里挂满腌好的猪肉、鱼、血粑、猪头、内脏、豆腐干等等,熏上半年,熏得黑黑的,切开却是红红的,可以吃上一年。这些熏货可是过年餐桌上必备的美味佳肴,配上自釀米酒,那才叫一个过年!不过,黄老师家没有,他既不会,也无暇顾及。我每次去,都看见黄老师坐在火塘前用一大药罐烧药,煙薰火燎地呛得不停地咳嗽。我见此状,心想,糟了,刚结婚不久就染上痨病了?见一会儿他又不咳了,才知是煙呛的。有时舒又新身着粉色旗袍窈窈窕窕地从楼上走下,想陪陪他,黄老师总叫她回二楼去,说厅堂煙大,对病不好。我这才知道黄老师选择这里作新房,因了靠近楊梓萌医生的"圭窦",就近延医看病取药方便。唉!为了美佳人,黄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连小小年纪的我也被感动到了。
黃老师就如此这般地百般疼爱着新娘,给她看病,熬药,做着可口的饭菜。他原来可是和学校老师一起吃教师食堂的呀!怎么就立马会做饭了呢?这事我一直不明白,也不敢问妈妈,因为妈妈说过不许随便去别人家。
妈妈有次带我去新房看他们,见到舒又新的妈妈也在他们家。舒母向黄老师诉苦:家里孩子多,舒父身体又不好,这日子难过啊!舒又新半躺在床上,低着头,流着泪,没吱声,大有梨花一枝春带雨之模样。黄老师见状忙走过去,用手绢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又新,别着急呀!我这里还有点钱给你妈妈好了!说完从长衫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给了又新妈。又新妈接过钱坐了一会便离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妈妈感慨道:黄老师这点钱,又要给又新看病、购药,又要吃饭付房租,还要帮衬舒家,这钱哪够用啊!我也愤愤不平道:黄老师太傻了,还真的给她钱!妈妈看了我一眼:你不知道,黄老师是心疼又新啊!是哦,我想起黄老师给又新拭泪时心疼的神情了。
就这样,舒又新被疼爱着,被药养着;黄老师辛苦着,幸福着。他们一起艰辛又恩爱地生活着。
黃老师和舒又新婚後的甜蜜日子維持了两年,大家认为这已是奇迹了。不出所料,令大家失望和痛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黄老师和舒又新在坚持了不到两年之后,舒又新病情便每況愈下,一日重似一日,半年之後,艷若桃花的美麗新娘便躺在黄老师怀里,香消玉殞,撒手人寰。黄老师将爱人埋葬在不远的一处山冈上,他每天都要去看她,写了不少诗词送给她,朗读给她听,像唱歌一样,只是不像从前在四合院里高亢嘹亮激昂了,而是悲悲戚戚地长腔短调地噙泪念给爱人听。我老远便可听到黄老师长歌当哭之声,听得我泪珠连连。
舒又新還算幸運,在她人生最後一程中,有一個男人幸福地娶了她,溫柔地愛著她,不舍地送走了她,悲戚地献歌给她,並一直住在他倆住過的新房裡。現在想來,黃老師娶舒又新之舉何其偉大,明知肺病會傳染,明知愛人不久於人世,仍高高興興地接納並享受這份愛情。用文革期間樣板戲中的話是"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用今天的話是"不求一生一世,只求曾經擁有!"可惜的是,再偉大的愛情也扺不過幾顆小小的鏈霉素!
不承想,一年半後,讓老師們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了!黃老師從那曾經的新房裡搬出來了,但不是搬回学校大四合院裡的房子,而是搬到巴水大隊馬路旁一位農村寡婦的茅舍中。那是一位與舒又新形象完全背道而馳的農婦:身材高大,身強體壯,豐乳肥臀,一百斤的擔子挑起來飛跑,一頓飯可以吃三大海碗,還無需什麼菜。老師們私下議論,其實黃老師找個三中畢業的丑一点的女學生也不是找不到,之所以找個身體強壯的農村婦女,多半是第一次婚姻給他留下的陰影:漂亮有何用?健康才能白頭到老。在理想的爱情破碎之后,他逃向了现实。最後的事實證明,黃老師選擇豐乳肥臀的農婦非常英明,農婦自知自己沒文化,對黃老師敬佩有加,很為有這樣好高文化(到底多高她也不知道)的教師丈夫而自豪,對黃老師百般體貼,家中活計自己全包。更讓黃老師欣慰的是,家中人丁興旺,兒女成群。黃老師由原先的瘦精精變成了白胖胖,整天從巴水大隊興致勃勃地吟唱著詩詞走過茅霧籠到學校上課,完全今非昔比,換了人間!
不过,据不少人私下偷偷说,黄老师虽整天笑嘻嘻乐呵呵地,但心里却是享受着新人,思念着旧人。有人见他常独自去那个小山冈,小山冈也一直修整得很好。那里埋葬着他的真爱,埋葬着他魂牽梦绕的最美的女人。"料得年年腸断处,明月夜,短松冈。"面对小山冈,苏轼的这首词黄老师也不知吟诵了多少遍!
桃花命薄师情长 长歌当哭总断腸
2020年7月18日写于南昌

趙聰簡歷:祖籍江蘇連雲港,現住江西南昌。從事教育工作多年,後任省級出版編輯10餘年,高級職稱。省級國家級報刊發表作品30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