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海叔背着手在五里地麦田足足转悠了一上午。他手中那把黄波椤木把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麦子金黄,一浪又一浪向老海叔涌来,又似海水拍打沙滩后缓缓退却一般。麦浪中,蝈蝈们一声声、一阵阵欢快地鸣唱着,音调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一声胜似一声,把整个大平原渲染得生机盎然。

五里地麦田是全村最大的一块,足足有十来垧。这块地是生产队、大队乃至全公社的一块宝地,种啥产啥,种啥啥丰收。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年,大兴种水稻。大队赶时髦要求各生产队种水稻,老海叔不听祖父劝阻,愣是组织生产队的五十多名男劳力,将这块宝地改造成了水田。祖父拄着拐棍,站在地头气得半晌没说一句话,回家后就大病了一场。果然,改造后的水田不仅没长出多少水稻,还极大地破坏了原有的黑油油的土壤。整整休养了两年,五里地才恢复了原有的生气。打那以后,祖父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农活儿顾问,在生产上,老海叔要做什么重大决定,事先都要向祖父请教,再也不敢乱改乱弄了。祖父说:“土地是命根子,命根子就要善待它,还要好好保护。要不,土地就会发怒,一发怒,你就别想吃饱饭,别想过好日子。”又一年,公社要求大种玉米,从外地弄来了很多所谓的高产种子。种子发放下来后,老海叔很想把麦田改种成玉米,但因上次种水稻的教训,又有些犹豫。祖父知道后,主动找老海叔:“你把旁边的高粱地改种玉米吧,那麦田可不长高粱。”“麦田不长高粱……”老海叔似懂非懂,但又不敢问什么,只好按照祖父的建议做了。果然,这一年,玉米大丰收,小麦大丰收。老海叔恍然大悟。毕竟小麦是细粮,大家离不开它;玉米呢,是上级下达的指标不能少。要保证社员们高兴,还要保证上级领导高兴,只能舍弃一头,少种些高粱了。此时,老海叔才真正理解了祖父那句“麦田不长高粱”的意思,对祖父不免肃然起敬。
麦苗嫩绿的时候,省城里又派来了一批知青,将原来的老知青给换了回去。这帮新知青一到村里,就被指派到老海叔的生产队参观学习。老海叔陪着新来的知青们参观五里地的农业成果。知青们哪见过什么麦田哪,都惊讶地喊起来:“哎呀,这么一大块韭菜地啊!”知青们都以为这嫩嫩的麦苗是韭菜呢。老海叔背着手教诲道:“这可不是韭菜,这是小麦。你们吃的白面就是从它身上产出来的。”知青们一片欢呼,老海叔一脸不屑,回头便交代生产队的老更官刘瘸子不要再给知青点送什么白面了,而是改送玉米面,说是让知青们好好认识一下农村,认识一下什么是麦子什么是韭菜。刘瘸子问:“不是说好了吗,晚上给他们蒸馒头?”“蒸个屁!这帮‘小青年’连麦子都不认识,有啥资格吃馒头?能吃上玉米面就不错了。”刘瘸子立即改口说:“就是就是,一帮‘小青年’不能吃白面,还是把白面留着犒劳社员们吧。”说完,就去库房里扛出来一口袋玉米面向知青点走去。老海叔对知青队长说:“你们这些孩子撇家舍业地来到我们这里,要接受再教育还要下地生产真不容易。队里没有白面了,你们先将就着吃玉米面吧。这玉米面也不错,一般人家还吃不着呢。等麦子熟了,咱们再好好改善一下。”入村第一顿饭,这帮“小青年”没能吃上盼望已久的新鲜韭菜,更没能吃到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却吃上了一顿忆苦思甜的的玉米面大饼子,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麦子长高了拔穗了,可老天爷就是不下一场雨。老海叔急得团团转。祖父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毛主席不也说过人定胜天吗?照我看,实在不成就抗旱。”老海叔说:“抗旱?二大爷该不会是让大家伙一担担往地里挑水灌吧?”祖父说:“为啥就不能挑水?挑水灌累不死人,可要是旱死秧苗,就容易饿死人。”“那就依二大爷的意思办,抗旱!”那年的抗旱,场面蔚为壮观。据母亲后来讲,一天到晚人累得啊都不敢坐下,一坐下,就起不来了,挑水走路都能睡着。大水塘立下了汗马功劳,任你怎么挑它都不枯竭,只把老海叔给乐得连说“神水塘”。其实,光靠生产队里这几十号劳力去挑水,力量肯定不够。要说立下汗马功劳的,还真就是知青点里的那帮“小青年”。若是没有这帮“小青年”没日没夜地连轴挑水,别说五里地的麦子旱死,就连全村的庄稼都要减产。抗旱结束的那天晚上,老海叔特意嘱咐生产队给知青点的“小青年”们烙了一大盆发面饼。可这些“小青年”硬是匀出了一半给老海叔,让老海叔分给队里的社员们吃。直把老海叔给感动得流出了眼泪,连声称赞这帮“小青年”“真懂事,不愧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陈小兵和王兰秀是一对儿热恋的男女,白天支援生产,晚上又没有啥好地方谈情说爱,只好跑到麦地里搞对象。正当两个人卿卿我我时,却被看青的宝叔发现了。宝叔可不管什么知青不知青的,你跑到麦地里就是糟蹋麦子,糟蹋麦子就要处理。宝叔一手抓住陈小兵,一手拽住王兰秀,硬是要往生产队拖。这对儿“小青年”哪见过农民伯伯这个架势,吓得直哆嗦,就差给宝叔跪下了。可宝叔死心眼儿,继续嚷嚷着到生产队理论。正在这时,老海叔恰巧赶了过来,为两个“小青年”解了围。老海叔让宝叔把人放开,宝叔不情愿地松开了双手,却就势命令两个“小青年”蹲在地上不许走。老海叔急眼了,上去就踢了宝叔一脚,骂道:“妈了个巴子,我说话不好使咋的?赶紧让人家走。”“走就走呗,干吗骂人?”宝叔不满地嘟囔着,向蹲在地上的两个“小青年”倔了吧唧地喊道:“赶紧走,难道还让我背你们不成?”两个“小青年”千恩万谢走了。老海叔叹了一口气:“都还是孩子,离家在外不容易。再说了,人家谈情说爱也没啥不正常,你还能剥夺人家权利咋的?”宝叔气鼓鼓地说:“他们谈不谈对象我管不着,可不能糟蹋麦子。”老海叔笑了:“死心眼儿一个。麦子倒下了,就不能把它扶起来吗?你把人家弄到生产队部里,万一传到他们上级那里去,不就把人家给毁了吗?”宝叔不再吭声。老海叔把手电打开:“不该精神的就别瞎精神,该精神的,你也不能含糊。麦子快要熟了,可别让牲口跑来给糟蹋喽。”说完,就哼着他那总也哼不完的五更调向村里走去。
麦子熟了。风一吹,整个麦田波涛汹涌,散发着醉人的清香。晚上,生产队里灯火辉煌。老海叔端坐在队部里,向全体社员宣布:“我们总算等到了麦子成熟的这一天,熬人心血啊。从今天开始,啊,各家各户,男女老少,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老海叔刚想说那个忌讳字眼,却话一转,变成了“二也不怕苦”,他似乎有些得意,得意自己的反应力和口才,“啊,我们要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抢时间赶进度,一定要把麦子抢在雨季到来前收割完,保证实现颗粒归仓。”社员们噼里啪啦的一阵掌声,老海叔更加得意了:“收麦子这两天,我给大家双工分。生产队呢,也要好好犒劳大家伙。大馒头管够吃,还有,还有……”说到这儿,老海叔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瞅了一眼会计李眼镜,李眼镜连忙用力点了一下头,老海叔语气随即坚决,“对,还有猪肉炖粉条子可劲儿造!”掌声顿时热烈起来。徐大个儿站起身,用手摸着头,不好意思地问:“可以端回家吃不?”没等老海叔回答,坐在徐大个儿旁边的张大嘞嘞就歪着脑袋接了一句:“啥都是你家的了,让队长再给你娶个媳妇得了。”大家伙儿哄堂大笑。一年到头,除了正月里闹新春外,也就是麦收时节大家能集中在一起乐和乐和了。话说回来,也只有麦收时节才能和过年的气氛相比。毕竟,它不仅热闹,还让人解馋。
那晚上,各家各户的电灯都亮到了深夜。张大嘞嘞和他的两个儿子不停地磨着镰刀;徐大个儿蹲在屋中央,仔细地用布条缠着镰刀把;宝叔和宝婶躺在炕上,兴奋地商量着麦收后扯几尺细布料做件汗衫穿穿;而祖父则坐在炕上边吸着旱烟边思忖着今年家里能分多少麦子。那年月,一个成年人一年也就能分上个三五斤麦子,年份好时也没能超过十斤。家里八口人,父亲吃公粮,不占生产队分粮指标,剩下七口人,满打满算,一年也就能分上三五十斤麦子。麦子磨成面粉,刨去麦麸和损耗,也就剩下二三十斤的面粉。这些面粉,连过年包饺子都不够用。看来,还得指望用粗粮换些麦子了。夜深了,各家各户的电灯才三三两两地熄灭。整个乡村陷入一片寂静。这寂静中有一种躁动像风吹拂像水流淌,漫过乡村流向远方。用不了三个时辰,那热火朝天的麦收景象将骄傲地出现在五里地上。
一片片摇摆不定的麦子,在清风中倒了下去。男社员长山叔打头,女社员是白婶打头。打头,是对领头干农活儿者的尊称。打头的,一般干活有技巧,能吃苦,也比较有号召力。当然,因为付出得多,每天所挣的工分也比一般社员多出两分。老海叔握着那把雪亮的镰刀,背着手,在社员们身后严格地监督着:“一定要割利索,别留下一棵麦子。”“哎,那谁,说你呢嘎牙于。你把麦子捆结实了,别弄得像你那裤腰带似的,松松垮垮成什么样子。”老海叔一边指挥一边大声吆喝着,似乎不吆喝,大家就忘记了他队长的身份;似乎不吆喝,大家就藏奸耍滑不好好割麦子。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社员们弯着腰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镰刀在手中不停地“唰唰”作响。为了给大家鼓劲儿,老海叔走到正在割麦子的女队长梁翠花跟前:“让彩娥给大家唱几嗓子提提神儿吧。” 老海叔似在提议又似在商量。“要说你说,别拽着我!”梁翠花头也没抬边割麦子边气哼哼地说。老海叔自讨没趣,讪讪离去。生产队有两个队长,一个是正队长,一个是副队长。正队长一般是男的,主持生产队的全面生产和其他事项,允许脱产;副队长呢,一般是女的,主要是组织女社员们下地劳动,不许脱产。按说女队长在群众中应该享有一定的威信,可这个梁翠花平时私心重,干活又耍滑,经常被老海叔不点名地批评,所以,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基本上忽略不计。在抗旱总结会议上,老海叔再次不点名地批评了“个别女同志劳动不用力,腰粗像水桶,挑水挑半桶”。这“个别女同志”指的当然就是梁翠花梁队长。当时,梁翠花脸都气青了,要不是畏惧群众雪亮的眼睛,她非和老海叔打起来不可。打那以后,梁翠花对老海叔总是不理不睬的。老海叔没办法,只好若无其事地走到赵彩娥身旁,满脸堆笑:“彩娥啊,歇一歇,别太累着。” 彩娥是全村有名的金嗓子,擅长高音独唱和领唱,经常参加公社上的文艺会演,而且每次会演后都能捧回一张奖状来。彩娥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队长,割麦子真是考验人的耐力,再撵几个来回,我保准能进入前三名。”“好好好,到时候,我给你颁发奖状。”犹豫了一下,老海叔还是硬着头皮直奔主题,“彩娥啊,你唱几嗓子吧,给大家伙鼓鼓劲,也好热闹一下气氛不是。”彩娥爽快地说:“就这事啊,行,我现在就给大家唱。”彩娥站直了腰身,调节了一下情绪,清了一下嗓子,一首清脆而又欢快的歌儿唱了出来:“长鞭哎那个一呀甩哎,叭叭地响哎,哎咳依呀,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呦……”歌声像长了翅膀的小鸟,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又像一阵凉爽的清风,在火热的麦田上尽情地飘荡。
年轻的社员们割麦子,年岁大的社员们则忙着往生产队的场院里运麦子。场院其实就是打谷场,是生产队堆放、处理、加工粮食的集散地。每年,一到麦收时节,这里就人喊马嘶忙个不停。老张头是场院的总负责人,长年累月与碾、压、脱、扬打交道,场院活儿在全村都数得上。老张头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无牵挂。农忙时,他就住在场院看房里打更,闹个逍遥自在。生产队每年都给他补贴些粮食,这样一来,他一年到头还真就饿不着了。当车老板子们把装满成捆麦子的马车赶进场院时,老张头顿时就像年轻了好几十岁,立马就精神起来。他一面吆五喝六地跟着卸麦子,一面指挥几名社员把麦子摊成一个均匀的大圆圈,好方便碾压。而孩子们在这时候,比老张头还兴奋,在刚刚码起的麦垛上玩起捉迷藏来,全然不顾老张头的呵斥。马车不停地从麦田里往场院拖运麦子,场院上很快就堆起了一大垛一大垛麦子。这回,老张头施展技艺的机会到了。只见他和其他社员一样,头戴大草帽,身穿小布褂,有条不紊地将一捆捆麦子解开后,均匀地散在整洁的场院上。过了一会儿,几匹老马被牵了过来。老张头又慢悠悠地将石磙子套在马背上,随后,扬起长鞭“啪”的一声在空中打出了个脆响来。于是,几匹老马就开始慢悠悠地在场院上碾压起来。
太阳火辣辣的,烤得人浑身燥热。麦子刚割一个来回,一辆吉普车从远处向这边驶来。那时候,能坐吉普车的不是军人、公安,就是公社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老海叔心里正在嘀咕是公社里的哪位书记、哪位主任来视察麦收生产时,吉普车“吱嘎”一声停在不远处的地头。车上下来两名干部打扮的人,一胖一瘦,胖子在前,瘦子在后,那瘦子脖子上还挂着一部海鸥牌照相机。这也不是公社领导啊,公社领导老海叔都认识。看这架势,至少比公社领导官大。老海叔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打招呼。没等老海叔自我介绍完,那胖子就夸张地伸出手,看似热情地握住了老海叔那长满老茧的大手:“农民同志,你们辛苦了,祝贺你们又夺取了一个大丰收。”未等老海叔开口,那瘦子早已不失时机地连拍了几张照。老海叔自然也很配合,边握着胖子的手边对着相机傻笑。可是,待瘦子咔嚓咔嚓照了几张相后,那胖子却甩开了老海叔的大手,脸上的笑意也突然不见了:“啊,你们生产队现在多少劳力啊?这小麦亩产能达到多少哇?”胖子打着官腔,掏出一块花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旁边的瘦子连忙谄媚地介绍:“嗯,这位是咱们县革委会林副主任,林副主任此次是专程下来检查麦收的。”一听是县领导,老海叔连忙赔着小心,一五一十进行了汇报。“啥?亩产六百多斤怎么行,这要拖全县后腿的!我们现在以粮为纲,亩产必须达到千斤以上才行,必须!”胖子打着官腔,大声地嚷嚷着。老海叔听着就别扭,不仅是胖子的做派让老海叔反感,更主要的是他大白天说瞎话的作风让老海叔很厌烦。老海叔倔强地说:“亩产六百斤已经不错了,这还是最好的地,要不,连亩产三百斤都达不到。”“什么?”胖子几乎是在喊,“你这队长是怎么当的?怎么这样没觉悟没头脑?亩产达不到千斤,怎么能向广大人民群众交代,怎么向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交代?”老海叔也急了:“多出来的四百斤,我上哪里给你淘换去?”胖子急了:“我不跟你废话了,你这生产队长当得很不称职!”说完,就怒气冲冲地领着瘦子转身上了吉普车。吉普车放了一个屁,一溜烟儿开走了。
“亩产千斤?扯淡!”老海叔坐在地头上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自打“大跃进”放出许多离谱的“卫星”后,虽然过去了近二十年,但在亩产上报喜不报忧甚至夸大其词的现象依然屡见不鲜。五里地在全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地,年份好时,小麦亩产也没超过七百斤。抓革命促生产总要遵循客观规律吧,总要贴铺衬吧,可这县领导也太玄乎了。千斤,我上哪儿给你弄去。我不称职,你更不称职。就知道坐吉普小肚吃溜鼓,装腔作势脱离群众,算什么领导干部!老海叔坐在原地一通胡思乱想,全然忘记了割麦子。刚才,胖子的一通表演社员们都看在了眼里。大家愤愤不平,有的还想走过来帮老海叔理论,可又怕好心办坏事给老海叔添乱,只好憋气窝火干着急。吉普车走后,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个说:“真不是个好干部,就知道指手画脚说假话。”那个说:“不就是坐辆破吉普吗,吓唬谁啊?”老海叔越听越烦,猛然朝大家喊了起来:“都瞎吵吵个啥,赶紧割麦子!”老海叔心情糟透了,麦收时节的喜气都被胖领导给冲没了,想发火没处发,想骂人不知对谁去骂。老子就亩产六百斤了,爱咋的咋的,大不了就不干了。老海叔索性拾起自己那把镰刀,大声地说:“听蝲蝲蛄叫咱还能不种黄豆啦?大家抓紧干,割完麦子,我们好好庆贺一下。”麦田里没有回声,也没有笑声,更没有彩娥的歌声,只剩下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镰刀收割声和一阵阵蝈蝈的鸣唱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向远处飘散。
晚饭时,大队书记刘大背头、公社里管民兵的王营长领着两个基干民兵走进了老海叔家中。老海叔自然明白了是咋回事,也不寒暄,劈头就是一句:“这么快就来抓我啦?”刘大背头不满地看了一眼老海叔,叹了一口气:“我和王营长商量来商量去,还是不带枪,给你留个面子。”“用不着留啥面子,违背规律的事我不会做。你们爱咋的就咋的,犯不着为难。”老海叔凛然正气,刘大背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老海,你啥事儿都要弄个子午卯酉,这很危险。亩产千斤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那是县里定的奋斗目标,你非要给否定了,这不是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作怪又是什么?咱们大队一直是先进大队,在全公社全县都有影响。希望你正确对待上级让你去水库劳动的决定,好好改造改造你这个牛脾气。”老海叔刚要骂人,祖父拄着拐棍走了进来。祖父有着特殊的经历和身份,一直在大队和公社里享有较高的威望。得知老海叔白天顶撞县革委会领导后,祖父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不等吃晚饭,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老海叔家。一见祖父,刘大背头、王营长顿时不见了刚才的派头,都立即站起身赔着笑,生怕得罪了祖父。那刘大背头还讨好似的把自己刚坐过的板凳搬给祖父,祖父摆了摆手,稳稳当当地坐到了炕沿上。

祖父问:“老海犯的是哪门子错误?”“也不能叫犯错误,只是……”刘书记摸着脑袋,支支吾吾不知做何解释。一旁的王营长连忙小心地说:“二大爷,这不是我们俩的意思,这是县里革委会的意思,公社陈主任交代了,让老海叔到大水库工地上去改造一个月,等改造好了再回来继续当生产队长……”“要是改造不好呢?”祖父压着火又问。“改造不好?怎么能改造不好呢,嘿嘿。”“不当就不当,天还能塌下来不成?”老海叔情绪激动起来。祖父摆了一下手,不让老海叔说话,自己长叹了一口气:“我呢,你们年轻后生也知道,革命过,先进过,当过正面典型,在县上呢也有说话的地方。可我从没跟你们摆过什么老资格,提过什么要求,我也没什么要求可提。但今天,我还是提一下吧。”说到这儿,祖父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水后说,“老海叔是我的侄子不假,可他更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当家人,是两百多口子人的主心骨。你们现在要带走他,那这麦收时节又有谁来组织大家伙收麦子,又有谁来张罗向国家交公粮,又有谁来负这个责任?”祖父面色有些苍白,花白的胡须不住地抖动着。那地上的青砖,被祖父手中的拐棍敲得“啪啪”直响。见祖父真生气了,刘大背头和王营长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刘大背头扶着王营长的耳朵小声嘀咕着,王营长边听边一个劲儿点着头。刘大背头转身向祖父赔着笑脸道:“二大爷,您老别生气了。我们俩这也是受领导指派身不由己,您多理解多担待。我们现在就按您说的办,等麦收完了,我们再带老海去改造。我敢担保,等老海改造后写一份检讨,他保证还能继续当他的生产队长。您放心就是。”祖父叹了一口气,向一旁的老海叔说:“老海啊,以后说话办事都要有个章法,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都要想个仔细。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提法不是你能裁判对与错的,你再有脑子还能大过上级的脑子吗?”祖父的一番话似乎是在对老海叔讲,又似乎不是。他话里话外耐人寻味,又让人抓不到把柄,把刘大背头和王营长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云朵在天空游荡,太阳若隐若现。一会儿,云彩把收割后的麦茬遮住了;一会儿,云彩又把尚未收割的麦子遮住了。云彩就这样半遮半掩飘来飘去,五里地一会儿阴一会儿阳,景象飘忽不定。老海叔依旧握着那把雪亮的镰刀,背着手继续巡视。他那眉宇间,有一种焦虑和担忧不停地向外倾泻着。雨季就要到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麦子抢收完。老海叔边想边抬起头向麦田深处张望着。咋都不说笑呢,那彩娥咋不唱歌呢?多压抑啊。唉,大家伙太累了,等明天一定要磨些白面,蒸几锅大馒头。对,还要杀一口猪,弄上一锅猪肉炖粉条子,好好让老少爷们造一顿。想到这儿,老海叔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正要哈腰捡拾田地上的麦穗,一辆吉普车从远处疾驰而来。老海叔知道,这是来接自己了。他叹了一口气,把镰刀别在了身旁的麦垛上,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镇定地迎着吉普车走了过去。吉普车在地头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两名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手中都握着半自动步枪,那枪上的刺刀,比老海叔的镰刀还要亮。老海叔轻蔑地笑了一下,回头拼力向麦田里大声喊:“我欠大家伙一顿大白馒头,我会给大家补上的。彩娥,你唱首歌儿吧,别让大家伙打了蔫。”社员们都停止了割麦子,站在麦地里悲切地望着老海叔。老海叔笑了,转身从容地上了吉普车。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在彩娥的歌声中,吉普车向远方驶去。吉普车驶过的路两侧,是大片大片即将收割的金黄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