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妈也是妈,只不过不是生身母亲。
生身母亲在我六岁的时候,怀着对儿子的无限眷恋,无奈地撒手西去,她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啊!尽管小儿连声喊着娘,可是娘再也没有回答。
在一个黎明的清晨,小小的我在大人的牵引下,夹杂在出殡的队伍里送走了娘亲。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了娘亲的孩子,只有跟着孤独的父亲艰难地度日。

衣服烂了没人补。夏天光着脚丫子,冬天穿双烂靴,“老虎张张嘴”,脚指头在外露着。喝半生不熟的稀汤饭。学校要求学生上学自带凳子,家里连个凳子也没有,只好站着上课。
父亲每天忙于生计,家里杂物都顾不上收拾,哪有功夫管孩子。孩子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或者夜里,才能感受点儿大人的温暖。
家,没有了妈,就不像个家。
于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就有一个女人经人介绍进了我家。
爹让叫妈,才不叫呢,她根本就不是妈。那女人让帮她抬水,才不抬呢,你又不是妈,谁帮你干活。
我知道,自己想咋就咋,不听她说,她也不敢打。
内心深处敌视她,谁叫她来到我们家。

不成想,放学回家的时候,热腾腾的菜包馍摆上了桌子。这馍,肯定不是爹蒸的,爹只会干活,不会蒸馍,更不用说打着花褶的菜包馍。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发现裤子上的破洞被补上了。这肯定不是爹补的,爹从来没有拿过那小小的针。
水缸里的水满了,肯定不是爹担的。爹一天在地里干活就没回过家。
水是那个女人自己从井里搅上来,一桶一桶提回家的。
米是那个女人自己推碾、自已扫碾,碾出来的。
面是她自己推磨,一箩一箩筛出来的。
做饭烧的柴禾,也是她一枣叉一枣叉翻动,不停地翻晒干的。
家里的东西整齐多了,家又开始像个家。
但,家是穷困的。爹面朝黄土背朝天,连我上学的一元五角学费也凑不齐,哪里来钱花 !没钱理发,爹自己动手给我理,疼的我呲咧牙。

还好,那个女人会纺花。无论冬夏,纺花车那嗡嗡的响声总是在空中荡漾。不分昼夜,那一根根棉线伴随着纺花车的声音不断延续。我睡醒一觉,借着一点香头的火光,还可以看到线穗在不停增粗加长。

轧花、弹花、搓花捻、纺棉花,倒线、浆线、络线,那女人借来个织布机,在几个婶子帮助下,经好线,把棉线上织机、掏线头、穿线杼,打线筒,随着织布梭子的来回串动,伴着织布机脚踏板的叮咚声,一寸寸、一尺尺的棉布逐渐成卷。

于是,我有了粗布裤子,於是,我有了粗布袜子,於是,我冬天穿的棉袄,里子布也是那女人亲手织的粗布。床上也有了崭新的粗布单子。
那女人为了经线织布,有几次没有跟着大伙上“大寨田”平整土地,她和几个婶子还挨了两次“批斗”。
顶着被批斗的危险,那个女人仍是不断地纺花织布 。除了供自家使用,有人需要时也卖给人家,换几个油盐钱。

那女人一针一线纳鞋底、缝鞋帮,当我穿上她亲手做成的新鞋时, 当严寒的冬季穿上她亲手做的棉靴,还问我穿上紧不紧时,我才感到,她对家、对我实在是一片真心啊!
这时候,那个女人才变成了妈,没人催,没人逼,那个女人成了真正的后妈。
我十三岁的时候,生产队成立大食堂,打回的稀饭,后妈担心我吃不饱,总是先让我吃。后来,大食堂解散了,后妈从地里挖点野菜、捋点杨树叶焯焯,搅点豆腐渣蒸成馍让全家人充饥。
我十四岁那一年,又添了个小弟弟。随着大搬家,我家搬进了一个四面土墙、到处是老鼠洞的屋子里,卫生条件差,臭虫满床爬。
不久,小弟弟有病了,还不轻。后妈让我到水库工地去喊爹回家。
我摸了十五六里赶到尘土飞扬的工地报信。领导却不批准爹的假,还对爹厉声喝斥,脾气大发。我只好含着泪回家告诉后妈。后妈没法,只能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寻医问药。一个缠过脚的半大脚女人,抱着个孩子东奔西跑,那苦那难只有她自己知道。不久,小弟弟没了。后妈大放悲声,她哭的好伤心啊!

等爹回来的时候,后妈跟爹闹气。爹劝不下,赌气出走。爹一天没回家,后妈害怕了,叫我赶紧找。我用最快的速度上北坡、下南地,去经局,到余庄,找遍了认为应该找的地方,也没找到。
於是,我又恨起了后妈。是人家领导不叫爹回家,能怨爹吗?为什么不体谅爹的难处,跟他过不去,闹腾个啥?
再想想,其实这事,不怨爹,也不怨妈。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学校也和社会上一样,开始大炼钢铁。学生们运粮运炭,来往于县城和南山之间。山路崎岖,路上碎石子磨鞋。后妈特意给我做了一双底子加厚的鞋。同学的鞋底都磨破了,有人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我的鞋底仍是好好的。之所以脚不疼,多亏了后妈。
我要到外地上学啦,后妈拿她平时辛苦积攒的钱,翻新了一床旧被子,又加了点棉花。背着厚厚的被子去学,心里就感到暖和。其实,同学们住的是大铺,十几个人挤在一起,一点也不冷。
后妈,正是这个后妈,实现了亲妈的愿望,让我在艰苦的环境中顺利长大。
后妈除了忙家务,每天还要随大家下地干活。为的是多挣几个工分,夏秋两季分粮的时候才能不当“缺粮户”。当“缺粮户”要交钱的,哪有钱啊!

后妈的纺花车,就没有闲过。给人家纺编织帘子用的线绳,给人家纺工业用的石绵线,整个人沉浸在石绵的白色粉末中,不管对肺好不好,为的是多挣几个小钱,维持家庭生活。
爹活重,饭量大,三年困难时期又没啥吃,后妈到地里掐野菜,挖人家不要的白菜疙瘩,拾点老菠菜杆煮煮,让爹勉强咽下。为了填饱爹的肚子,可难为了后妈!
再后来,是后妈帮助父亲,走东家、借西家,张罗着给我成了家。
后来, 我的妻生小孩。那时都在家请人接生,忙着跑前跑后,烧水递物的,也是这个后妈。
一天,后妈慌慌张张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急的快要哭了。说:“快,快找吧,娃子不知道去哪儿啦”。我忙劝她,你别急,不要紧,恁大娃子啦,不会有啥事的。直到找回了孩子,她才长叹一声:“哎呀,吓死我啦”!

以后十几年的时间里, 后妈帮助我妻带大了我的三个娃。小孩子穿的小棉袄、开裆棉裤,全是凭后妈戴着老花镜做的。
在我遭遇困难,黯然伤神时,耐心劝慰我、给我擦干眼泪的,还是这个后妈。
后妈,等同亲妈。
后妈,把自己后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啦!把我这个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当成她可依靠的娃!
后妈把我当亲娃,我把后妈当亲妈。
后来,父亲离世了,后妈也老了。她一个人太孤单,便让一个孙女陪着她。她自己动手和泥,用三根棍支起了一个小锅头,自己做饭,独立生活。让她随我们,她却说:“我吃不惯你们做的饭”,其实是不想给子孙添麻烦。闲下来,坐不住,还给孙儿做点针线活。有时还帮邻居干点啥。
忽一日,有人带信给后妈,说是外爷去世啦。后妈老泪纵横,大放悲声,她不停地哭,哭的好伤心啊!
在我的记忆中,后妈这一生,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失去了儿子,一次是失去了父亲。其余时间,再苦、再累、再难,都没有哭过。在我父亲离世时,她眼泪噙在眼眶里,忍着没让落下来。
我赶忙把后妈送回娘家,交待几个姨:“随时注意我妈,她太伤心,毕竟年纪大啦”。
过度的悲痛,伤害了后妈,三天后,她同外爷一样,去西方极乐世界旅游去了。

我按当地的习俗,带领全家,披麻戴孝,把后妈安葬在父亲身旁。因为,她的一生,没有别的依靠,只把我当成她的亲娃。因为,他用毕生的精力,抚养了不是她亲生的儿子。因为,她尽自己的能力,受苦受累,维系了这个苦难的家。
邻居那些年轻人,没有人知道她是后妈!
不是亲妈,等同亲妈,生身的母亲、养身的后妈,无论哪个妈,恩情一样大。仁慈的大地母亲啊,请善待我的亲妈和后妈。
亲妈、后妈,同样是妈!

作者简介:金玉国,男,县城人,大专学历,1945年生,中学高级教师,洛宁县"教坛明星",曾在《洛阳日报》发表《特殊考场》等,《我的老师》获洛阳日报征文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