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最喜欢的是牛角。一对牛角分别从牛脑壳两边穿出来,再半弯,两只半弯牛角弯而合抱,那是一副顶角战斗的姿势。两头水牛狭路相逢,然后是头勾,勾,勾下去,再是牛角顶,顶,顶起来。您不知道(我知道),那是两头牛准备为前天那头母牛决斗了。我们便在旁边疾声呐喊:嗬咯嗬咯,撞。嗬咯嗬咯,撞。
没有我们拉拉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喊口号怂恿,两头牛也就睁起乒乓球大的牛眼珠子,情敌而视,擦身而过。因了我们“嗬咯嗬咯,撞”喂叫喂叫,牛的斗志被无限激发起来,田埂地盘小,牛们自找了一块开阔秧田,英雄用武。我们对人斗,喊的口号是加油加油;我们对牛斗,喊的口号是嗬咯嗬咯撞,嗬咯嗬咯撞。牛斗是角相撞的,牛的力量集中体现在牛角上。牛斗得厉害,溅起泥巴如雨飞。泥战之后是水战。从田里斗到塘里,从塘田斗到河里,乱石崩云,溅起水花飞岸。
牛角便这样成为我们图腾,牛角也就这样成为画家的爱物。古往今来。画家最着力处是哪里?是牛角嘛,“神农氏,姜姓也,人身牛首”,头顶生角,好斗哒;今来古往,知识分子决斗于论坛,最喜欢的最擅长的是什么?是钻牛角尖嘛。
齐白石齐老的《柳牛图》,我打赌,这是齐老成熟时候的成熟作品。齐老穿开裆裤。东方红,太阳升,牵着一头水牛,牧于江南水乡,让牛吃着青青河边草,看着另头牛来了,便大喊嗬咯嗬咯,撞。那是多壮丽的古战场景观。齐老少年好看把戏,唯恐牛羊不乱。乡村有甚风景?蚂蚁搬家搬高阁,鸡公斗架斗脑壳,水牛干仗干牛角。水牛黄牛春秋无义战,站在哪里好看混战?站在牛前嘛,看那牛角撞,砰砰撞,撞得砰砰砰响。
齐老,不画牛角了,不画牛角给我们看;齐老画什么了?齐老画牛屁股了,齐老画牛屁股给我们看了,那是齐老长大了,齐老成熟了。也是挨过不少打吧,不打不成熟,大打大成熟。我从栏里牵着牛去青青河边草,牵去青青青山草,看到了文亚陀牵着牛来。文亚陀的牛与我家的牛,中间没隔一头母牛的恩怨情仇,却隔着我跟文亚陀一段岁月过节。我打他不赢文亚陀,他比我高一头;我的牛斗得赢他的牛,我家水牛牛角粗他家水牛牛角一圈呢。见了文亚陀与他的牛,我便嗬咯嗬咯,撞。自然是我家水牛惨胜。杀敌一万,自损三千。牛斗架去了,牛哪吃草来?我家水牛,瘦骨嶙嶙出栏,瘦骨嶙嶙回栏。讨我娘骂,讨我娘追了三里路打。
我本没有成长方向的,被我母亲打多了,我便有了人生方向了。我的方向,是再也不看牛的弯弯斗角,我全心注目所在,是看牛的圆圆屁股。牛的瘦弱与壮实,从何处最堪伯乐相牛?不从角上。我父亲去湖北牛场替生产队买牛,从来不看牛角的,只看牛背,只看牛屁股,恰如我老家老叔老婶,替伢子崽相亲,从来不看人脸,只看人腰子,只看人屁股。牛屁股浑圆斩齐,那就是一头犁田的好耕牛;人屁股壮实肥款,那是一个养崽的好旦角。
齐老画牛屁股以示人,定然是齐伢子时候,他已是一个好牧童,是一个戒了血气脱离了斗牛士气味的人,是成长成了一个有益于牛们有益于生产队有益于爹娘的人。你不相信?齐老自己说的:“余幼时尝牧牛,祖母令佩以铃。谓曰:‘日夕未归,则吾倚门。闻铃声则吾为炊,知已归矣。’”齐老诗曰:“星塘一带杏花风,黄犊出栏东复东。身上铃声慈母意,如今亦作听铃翁。”牛角挂铃声,是祖母心慈;戒之在斗,诫之在膘,牛屁股养得斩齐,是牧童心慈。
大晌午的,牵了黄牛出去,牵去打架?自日当午至日落西,我牵牛去吃草。牛屁股成为我努力的方向以后,我再也不让我家老牛去斗架;我走向水草更深处,我走向山草更深处,放牧水牛与黄牛。我老家屋背后,有个地方叫高山岭,岭上蔓草丛生,芳草萋萋,那草深,那草嫩,那草密密麻麻,那草更行更远还生。把牛牵到高山岭上,牛一个劲地埋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牛之天空之上,风卷残云,牛之瞳孔之下,舌卷青草。
牧童的最高境界,便是让牛吃饱,让牛壮实。如果知道牛吃饱了?看牛屁股。牛屁股斜下胯去,两瓣屁股吊起布片,晾衣也似,肉飘荡,那该以竹扫把追究牧童责任。牛屁股是斩齐的,垂放一根带秤砣的线下去,牛屁股与牛腿是一条线,那牛便是吃得饱,长得好的。你看,齐老《柳牛图》那牛啊,屁股多滚,多齐,多浑圆啊。牛肚子胀鼓鼓的,如吹了气,是牛吃饱了。你不知道,牛有两个肚子呢,一个水肚子。一个是草肚子,水肚子与草肚子,在屁股之上的牛背上,圆了;水肚子呢?水肚子永远不会圆。
我曾下了决心,吾貌虽瘦,必肥牛屁股,让牛肚子鼓鼓囊囊。水肚子我没做到,草肚子被青草鼓得如篮球也似,水肚子还是瘪的,我便牵着我家水牛,往杨柳照水处,摁下牛头,叫牛灌水,牛灌牛灌,牛再也不想灌,你还是不能让水肚子气鼓鼓;草肚子能。我牵着牵向青草更深处,那深处野草蔓蔓,荆棘蓬蓬,我穿着一条盖腿根的开裆裤,牵着牛往灌木与荆棘纠缠深处钻,大腿巴子小腿巴子都是一身老皮了,针都钻不进了,不碍事;却是被藤蔓绊倒,一屁股摔到藤蔓之下尖尖石上,被划开寸把长的口子。弹指一挥间,三十余年过了,至今在我屁股与大腿交际处,还有一条疤子,蚂蝗也似,吸在该处,怎么捏也捏不下去。
牛角好,好斗架;牛斗架,蛮好看,可是这不再是我的价值观。作为称职的牧童,我感觉牧童的意义不在牛角,而在牛屁股。牛的屁股,成了我当年努力的方向,为之,我奋斗不已。在我屁股与大腿交际处,便是优秀牧童的勋章,我不给你看。我可以给你看的是,在我右手的中指中外,那里还有一个非常显目的徽记。是为牛屁股奋斗而形成的。那是我十三四岁少年,我牵着生产队的水牛,在高山岭放牧,云自在天游,牛自在啃草。马要夜草才肥,牛也是的,我要给生产队那头牛扯夜草。在山之腰处,荆棘从中,我见了齐腰深的芭茅草,青,嫩,可拤出青色汁来,我披荆钻棘,手割茅草。芭茅草好锋利的。曾把鲁班的手,都割了一条血线;自然不会顾忌我,也把我割了一个血流如放龙头。血放了不是事,恼火的是,把我中指上一根筋割断,使我至今无法伸直,弯成了岁月模样。我无悔。我父亲牵着水牛,一弯牛轭套上牛脖子,整个铁炉冲的水田,都搭在水牛上。多年后,我回想这个情景,我觉得我为牛值得伤,这是我活了几十岁唯一值得的事。除此外,没任何事值得我为之伤一根手指头,一件也没。
无悔。时节我给队里牧牛,能每天挣三四个工分呐。大汉子一天十二个工分,大概是一毛二毛钱一天,我不也能挣三五分钱?三五分钱啊。八月桂花香,晒谷坪上分口粮,我也可以提一小包回家。我让牛吃口草,牛让我吃口粮。
“日之夕兮,牛羊下来。”牛羊从高山岭上,暮归下来,牧童见到什么?牧于山岭,牧于水泽,牧于柔条千尺下,那是牧童跟着老牛归,你能看到什么?看到的就是齐老白石先生的那只滚圆滚圆的牛屁股。示你一只冷屁股?不呢,那是一幅颁与牧童的圆圆奖章。
牛屁股塞满画面,人呢?齐老已归道山,留下牛屁股在人间。我睹着牛屁股回眸岁月,看到铁炉冲那头水牛,一直在回头望我,比我更情深。哞哞,哞哞哞,男高音,牛低音,草莽一牛鸣,一声声向我回哞。
作者简介:刘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专栏作家,《读者》《意林》《格言》等杂志签约作家,邵阳市文联副主席,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邵阳市双清区政协副主席兼科协主席。自1990年在《湖南日报》发表散文以来,至今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解放日报》《北京日报》《南方都市报》和《百家讲坛》《散文》《杂文月刊》《书屋》《北京文学》《天涯》、美国《侨报》、《香港文汇报》《香港大公报》、台湾《湖南文献》等海内外30个省市380余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3000多篇,在《中国纪检监察报》《中国报道》《中国名牌》《中国城市报》《华声》《年轻人》等二十家报刊开设专栏;作品600多篇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杂文选刊》《青年博览》《中国剪报》等100多家文摘报刊转载,120余篇作品入选教育部编辑的《中学生课外读本》《大学语文新编教材》等,2004年来,有100来篇入选各版本《中国年度杂文》等年度选集,出版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杂文随笔集《暗权力》《历史有戏》《暗风流》《旧风骚》《一品高官》《民国风流》与《回家地图》《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心心点灯》《邵阳文库•刘诚龙卷》《好语知时节》(与周湘华、魏剑美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