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向灯光的舞者(二)
作者 郭鸿翔
那年记得是和吉平、四孩、建新、立忠,可能还有永华吧!五六个人坐在小卖部里喝酒。小卖部老板立新家的婆娘帮着几人把桌子搬过来放在地上,寻几个小凳子,再搬两箱啤酒,把火腿卤蛋啥的一股脑堆在桌子上,笑着寒暄几句便忙自己的去了。
喝着酒,闲扯着,便扯到白天建平家的婆娘找村主任撕扯的事。
是为了低保。
那年建平得了一种怪病,原本好好的一条汉子却忽然间全身发软,没一点力气。求医问药的花了不少钱,却也总不见好,到医院去检查,却又一点毛病也查不出来。再出去打工挣钱啥的自不必说了,到后来竟连床都下不来了。那年的低保名额却没有建平家的,去村委争了几次,支书主任倒也笑脸相迎,却解释来解释去只一句话,等明年吧。
这天再去村主任家时,却撕扯上了。
几个人笑着描述着主任的狼狈,建平家的泼辣。愤愤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掰着手指头把现如今村子里吃着低保的几家一家一家的细说。张三养着大车也吃着低保了,是媳妇和主任有一腿了,李四全家出去打工挣钱也吃着低保了,是支书家的二小子看上他家三丫头了。说着说着又说到谁谁谁路子野,自己跑到镇上县上,也吃上低保了,那话语里便是满满的羡慕。
邵红兵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半句已多,那又何必再说呢?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年轻时邵红兵一直以为是贬义词,活到如今这岁数才明白,那实在是人在这个世上大大小小的圈子里混所需必备的生存技能。
樊迟问孔子怎么种田,孔子说我不如老农,问怎么种菜,孔子说我不如老圃。等樊迟走后,老夫子鄙夷地说:小人哉,樊须也。
若樊迟去问邻家种田种菜的大爷何谓仁,何谓礼,估计大爷会一脸茫然不知所以,然后对身边的老伴惋惜地说:“老樊家的二小子算是废了,读书读傻了。”又或许再以后樊迟会多个傻书呆的绰号也未可知。
十八九岁时邵红兵曾一度痴迷于文学,逮着个人便唐诗宋词,再逮着个人又鲁迅顾城的狂侃,一开口便是黑暗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再开口又是这世上本无路。后来发觉应者寥寥,便讪讪的,收敛了不少。但终究技痒难耐,一次在小卖部里喝得兴起,当众朗诵前天晚上写的自己认为极其精妙的一首小诗,却发觉众人都用调侃和好笑的目光看着自己,尴尬不已。
再后来,就常有人调侃自己,来,红兵,吟诗一首?
以后邵红兵便学会在人前捡着说话。
苏东坡说: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后来又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可见读书读得多了也未必全是好事,书读得多了,各种不合时宜。在村里人听来大而空,其而有些书呆气的想法便也多了许多。
太多了偶尔溢出来那么一星半点,也让村里人听了很是不屑。
邵红兵想起父亲生病住院那年妹妹小凤那番关于饺子的妙论来。
邵红兵十八九岁时,父亲生病住院,母亲陪侍去了,家里只剩下邵红兵和妹妹小凤两个人。
邵红兵一向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抹嘴走人的做派,双手从不沾做饭的刀和案。倒是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凤常在母亲做饭时打下手,一日三餐,倒也勉强能应付过来。
左邻右舍见邵红兵父母不在家,到吃饭时便来唤兄妹俩过去吃,偏兄妹俩脸皮都薄得很,死活不愿意去,左邻右舍便都嗔怪着数说一遍,叹着气走了。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等父亲出院回家,小凤的饭已做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母亲吃着小凤蒸的米饭,炒的菜,心疼的直掉眼泪,为此也没有少给邵红兵白眼,骂他不疼自家妹子,没当哥的样,这是后话了。
那天邻居吉平家吃饺子,知道兄妹俩死犟,吉平娘便打发吉平把和好的饺子馅儿送过来,猪肉大葱的馅儿。还没等包成饺子煮熟就闻着喷香。邵红兵和小凤这几天清汤寡水,少滋淡味的,见着那盆饺子馅儿都是两眼放光,兴奋不已。邵红兵擀皮,小凤便大声嗔怪,数落邵红兵擀得厚了薄了。邵红兵索性丢开手,嘻笑着坐在旁边看小凤一个人忙活,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小凤闲扯着。
两人把平日里母亲在家时所做的美食都细数一遍,流着口水一致认定,饺子最好吃。
饺子包好了,煮在锅里。不一会儿,香味儿便随着水汽从锅里冒出来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兄妹俩流着口水守着那锅饺子。熟了,捞出来摆放在桌子上。小凤夹一个,放嘴边小心的吹吹气,咬一口,嚼几下咽进肚子里,惬意地长出一口气道:“以后有钱了,天天吃饺子,太好吃了。”
吃两个饺子,又道:“其实那些有钱人,千万亿万富翁啥的,吃饭顿顿山珍海味,爱吃什么吃什么,等把啥都吃腻了,在最豪华的酒店里,守着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却没有胃口,还没有我们现在守着这盆饺子幸福呢!”又夹一个饺子送到嘴边咬一口咽下去,叹着气道:“真香,真好吃。”
一向思维跳脱,每有惊人之语的小凤那句在外人听来幼稚无比,直冒傻气的话却如同一束穿透黑暗的阳光般,让邵红兵只觉眼前一亮。
邵红兵不由得在心底大发感叹,小凤无意间的一句话,却道出一个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参不破的真理。
幸福其实可以很简单。
人的幸福感其实来自于欲望的满足。
宋徽宗人间美味都尝遍了,写诗感叹,选饭朝来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张居正回乡祭祖,所过州邑邮,牙盘上食,水陆过百味,张居正犹皱眉叹息无下箸处。
连对美食的欲望都没有了,又何来大快朵颐的幸福感?
邵红兵捡两颗花生米扔嘴里,仰脖喝一口啤酒,想,领取低保算不算一种欲望呢?
大概没有人对那每月一百二百的低保会有要强烈得到的欲望和得到后满心欢喜的幸福感吧?
有的,只是白给的钱,不要白不要,和张三李四能领我凭什么不能领的不平和不愤罢了。
邵红兵原本对吃不吃低保没什么看法的。听人说开宝马领低保之类的,也是风过水无痕,听过便算。
但听着一向柔柔弱弱,说话细声细语,和谁都和和气气,从不跟人脸红的建平家的跟主任撕扯的事,心底仿佛被一极尖锐的利器狠狠扎了一下似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郁闷起来。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人是需要自我肯定的,人是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好人的。
没有人从小立志,长大以后要做一个坏人。
可这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的坏人。
电视剧《潜伏》里,谢若林说,这里有两根金条,你能分辨出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龌龊的?
金条是不能。
但人能。
那天酒局散了,回到家睡在床上的邵红兵心底依然不能平静。
平日里说话细声细语,和谁都和和气气从不跟人脸红的建平家的,真不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啊!
邵红兵只觉得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为建平家的,为许许多多为生活所迫,需要领低保而领不到的隐隐作痛。
也从没如此时般,对传说中开着宝马领着低保的人,如此的不耻。
亏老先生下手。
其实要是认真讲起来,说邵红兵不领低保和一桌酒有关,多少有那么点牵强。有关的只是酒桌上众人为助酒兴闲扯的那一番闲话而已,是那番闲话,触碰到邵红兵那颗易碎的玻璃心,让那颗在少年时代被唐诗宋词,鲁迅顾城浸泡的柔软的一塌糊涂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在那一刻,挣破后来被自己左一层右一层地包裹上的自己也不知道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层的厚厚的保护膜,在那一刻,重新坦露在邵红兵面前而已。
而已。
但说邵红兵不领低保和一个人有关,却是货真价实,半点也没有掺假。
和邵红兵不领低保有关的那一个人,是邵红兵至亲的叔伯兄弟,在县民政局当局长的邵红星。
邵红兵父亲那一辈兄弟四人,邵红星父亲老大,居长,邵红兵父亲最小,老幺。邵红兵母亲生养迟,三十多岁上才有了邵红兵,邵红兵和邵红星虽说是至亲的叔伯兄弟,年龄却相差了有二十多岁。邵红兵记事起,邵红星便已成家搬到县城里去住了。
在邵红兵的记忆里,邵红星是那个自己小时候躲在父亲身后羡慕又惶恐地望着的,言笑晏晏,总是很热情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穿一件很干净的中山装,骑着自行车来去匆匆的二哥。
只是那个在大伯二伯三伯和父亲面前言笑晏晏嘘寒问暖的二哥却很少把目光投注在年幼的邵红兵身上,偶尔投过来的,也只是那么匆匆的一瞥,便昂起头像全没看见他似的走了。
小时候躲在大人身后的邵红兵,好盼望那个穿一身干净中山装言笑晏晏的二哥,能那么言笑晏晏地看自己一眼,也那么言笑晏晏的和自己说几句话。问自己说红兵几岁啦,能认识几个字啦,自己便可以挺着胸脯告诉他,自己已经四岁啦,长大啦,能从一数到十呢!有几次邵红星来自己家和父亲坐着闲话家常时,邵红兵便赖在家里,静静地倚着炕,或倚着墙,大睁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一脸欢欣地笑容,望着邵红星,好盼望邵红星回过头来笑着看自己一眼,和自己说几句话,可是却一次也没有过。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经历的多了,再见着邵红星一脸冷漠的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心里便莫名地怯怯的,再见着邵红星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回来,便躲得远远的,远远的望一眼便转身跑着躲开了。
等到十六七岁时,少年心性,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行事说话便硬装出一副通达事故的老练来,其实在大人眼里还是小屁孩一个。有年清明节,在路上遇到上坟的邵红星,故作老练的上前笑着打招呼:“哥,回来了?”
邵红星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嗯一声便径自走过去了。
一大堆在心里想好却没有机会说出来的客套话硬生生的被憋了回去,一丝羞恼却从心底涌了上来,涌了上来。
从此再见着邵红星更是有多远便躲多远,以至于竟生出一丝厌恶来。
装什么装?
说邵红星装,并非只有邵红兵自己这么觉得,邵氏小一辈的兄弟里,大多有这种感觉。
许是遗传的缘故,再往上的不知道。邵红兵父亲那辈兄弟四人都好酒,下来邵红兵这一辈兄弟十几个也大多能喝。每年春节,邵家老兄弟四个便都招呼着捡个日子,大伙坐在一起,摆上几桌,图个喜庆和热闹。可这样的聚会邵红星却很少参加。
每次都说忙,脱不开身。
农村有句俗语,请客不到羞主人。邵红星每次聚会都不回来,便如一根扎在邵家小一辈兄弟心头的芒刺一般,虽不很痛,却总那么的让人不舒服。
有次聚会时,小一辈兄弟里排行老九的邵文秀便不满的小声嘟囔:“忙个屁,要是这会儿县长喊他去喝酒,我不信他也敢说忙,早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了。”
邵红兵深以为然。

郭鸿翔,山西省吕梁市离石区田家会街道办前马家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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