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8年,我初中毕业。我所就读的那所中学,名叫“河西联中”,是按着一条河流走向划分命名的。位于河西片的南下册、北下册、新村、老峪、小后沟、林泉、杨家泉、望子山八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所中学就读。
1978年之前,初中教育是两年制,我们那一级,总共不到80个学生,分为两个班级。那时的农村学校,过了麦假升学。1976年,我升初中的时候,文化革命还没结束。受其影响,那时的我们都不知道学习,老师抓得也不紧。没有早自习、晚自习,没有课外阅读,作业也只是课堂作业,10分钟就能做完的事。那时候,学校提倡勤工俭学,班主任老师常带我们到太河水库溢洪道砸石子,到竹林寺摘松子、刨半夏。
记得是1977年秋天,班主任老师带领着我们在教室东侧垒了猪圈,还养了一头小猪。于是,我们就结伴到生产队的地瓜地里倒地瓜,好整回来喂猪。所以,那时的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是用在学习上。再说,那时上大学实行推荐,上高中也是推荐。
我生活的村子,是从太河水库库区搬迁出来的,一部分人移民到了外地,留下来的人不到400口人。上学的孩子,每年有个7、8个,而每年能推荐上高中的只有两个名额。1975年之前,村里谁被推荐上了高中,我并不关心,因为与我家无关。1976年,我哥初中毕业,仗着家里成分好,被推荐上了高中,也是村里仅有的两个名额之一。我哥被推荐上了高中,我基本也就没戏了。我与他相隔两级,不可能回回都是我家。要是升高中考试,或许我还有希望。
1977年,高中依旧实行推荐,我有些失落。觉得学习好没用,我们这级9个人,既便再多一个名额,也是轮不到我。再者,父母好像不太希望我读高中,尤其是我母亲,思想原本就陈旧,再加上婶子大娘们的七嘴八舌,她巴不得我早点下来干活。所以,在初中就读期间,我一直都很迷茫,找不到前行目标和学习上的动力。尽管我考试成绩一直都很靠前,也一直是班级里的头几名,可我知道,考好考孬,对我没有啥意义,仅仅为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罢了。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用来看小说,有时候,上着课也在偷偷看。

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那一年,全国有570万人参加了考试。由于当时信息闭塞,周围几个村子又没人参加考试,这么大的一件事,对我竟然没有一点点触动。至到来年春天,我们才知道恢复高考的事,上高中也不再实行推荐了。
自从知道升高中统考的消息后,我便满血复活,努力备考。虽说离中考的日子已经很近了,可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虽然我知道,既便考上了高中,也不一定上得成,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考上,至少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获取的上学机会,而不是推荐上的。说实话,在备考高中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考中专的事,也没人跟我们说这过事。
高中成绩出来,我考得不是理想,但也不是很差。我们村一共就考上了我们仨,二叔家的堂弟,一起长大的发小。要是推荐的话,他俩应该都能上高中,但我就不一定了。那时候,高中招生人数少,升学率低,我们班30多个人,仅有5人过了高中分数线,一班比我们班考得好,好像有十几个人过了线。还好,自那年开始,初中教育改为三年制,没有升入高中的同学,可继续留在学校读八年级。


虽然高中过了线,但内心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高中两年不比初中两年。初中隔家近,不影响我干家务活。当时的淄博二十中学,在淄河滩原东下册村旧址西侧,离我们村有7里多的路程,中午回不来不说,每天还得早早的走。那时的我,是家里的火头军,推碾、倒磨、烧火做饭的活儿都能做。要是上了高中,这些事就没人做了。那时,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病病殃殃的,父亲又在外地工作,大姐在社办企业上班,我哥高中毕业就去当兵了,家里就我二姐一个半劳力,我要是不上学了,也能顶个半劳力。
那年,麦收还没结束,一班班主任李德迅老师就在他们班开辅导课,辅导他班上几个学习好的尖子生考中专。我那时对考中专没有概念,对外面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无所知,便也无所求;无所求,也就没有了期许与向往。我每天一早,当出坡的哨子吹响,我就赶忙到村口等着队长分配活,跟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道出坡。那时,我应该算不上个半劳力,但在会计那儿,还是给我记每天5分的工值。
整个麦假,我都跟着大人们出坡干农活,也没跟家人聊聊高中我是读还是不读的事。同村与我一道考上高中的两位伙伴,早就被他们班主任喊回学校听辅导了。我在的二班,一直没啥动静,也没人通知我回校,我也不好去问一班班主任。后来,一班班主任让发小给我捎口信,要我回校跟着他们班一块上辅导,我喜出望外。那一刻,我才发觉,我内心是多么的渴望回到学校,回到课堂上。

那时的老师,境界不是一般的高,给学生上辅导课,都不收费。不像现在,一开班就得收费。尤其是一班班主任李德迅老师,他是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来辅导我们,他也是一位全能老师,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都由他一个人辅导。当时的李老师,还是一名民办教师,麦收正忙,家里也有一堆的农活在等着。
一直都觉得,我人生的转折,是从回到李德迅老师辅导班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年中考,太河公社过分数线考生有80多人,而经李老师辅导过的考生就考上了十几人。那年月,城乡差别非常大,过了中专分数线,不亚于现在高考过了一本线。那时候,农村孩子一旦考上中专,就考出了户口,吃上了国库粮,不但身份变了,国家还包分配。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年中考,好多地方,一个公社也考不上几个,我有个同学,她们学校,就考上她一个。而我们一个老师,就辅导出了我们十几个人,这在当时的河西联中,是一件很轰动的事。
上世纪70年代末,通讯不发达,村里没电话,公社下通知(重要通知),都是通过小喇叭广播。那时候,村村都有大喇叭,家家安着小喇叭,要是有重要事情,小喇叭一广播,老百姓就都知道了。
一早,公社广播站播报分数线以上考生名单。连续播报了三遍,名单中都没听到我名字,只有一个叫翟慎华的。翟姓在我们那是大姓,重名重姓的人很多。我不知道别的村,别的学校还有没有叫翟慎华的考生,我只知道,我们村我二大爷家的本家哥哥翟慎华也参加了那次中考。


既然播报名单中没我名字,那就是我没过分数线。我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原本也没抱啥希望。我那时,已经是一名高一学生了,我就读的淄博二十中学,好多老师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我有信心在两年后考上大学,这也是我对家人的承诺,不然怎对得起支持我继续念高中的两位姐姐。
小喇叭广播:所有过体检分数线的考生,要在当天上午9点之前到公社礼堂集合。因为没听到“翟慎晔”三个字,我便没有去公社,而是一个人孤独地走出家门,穿过淄河滩来到学校。昔日吵闹的教室,一下空了一大半。我的同桌,前后位都空着,也就是说,她们都到公社去了,留下来的同学,都是没过线的。有同学问我:“你不是考过了吗?咋还不去公社?”我说:“考过的是翟慎华,不是我。”


那时,我脑子很乱。有几个同学说她们想回八年级复读,继续考中专。我不知道我是留下来还是回到初中读八年级。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在太河制修厂上班的大姐来喊我,要我赶快到公社去。
原来,大姐从广播中听到了“翟慎华”,就固执地认为“翟慎华”就是我。她蹬着自行车跑去公社广播站核实,果然,广播站的名单上写的是“翟慎晔”而不是“翟慎华”,是播音员将“晔”误读成了“华”。
也许是因为那年我们公社过分数线人多的缘故,我没到现场,没去开会,也没人通知找我。要不是我姐不甘心,跑公社广播站核实,或许我就与四十前的那次中考失之交臂(不去报到,不参加体检,不填报志愿,视为自动放弃),就不会做一辈子护士了。
公社安排了两辆解放牌大敞车,拉着我们80多个人到淄川体检。在整个体检过程中,没有一个部门一个环节喊对过我的名字。一路下来,大家都是翟慎华的叫着。为此,公社广播站,将我的名字读错,差一点让我的人生改写,也是情有可原。
命运这东西,有时候真就很邪乎。有些事,一旦你遇上了,你的人生就不是你的了。
前段时间,聊城陈春秀“顶替门”事件,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尽管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尽管处理的结果让偷窃者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尽管山东理工大学同意陈春秀继续就读的意愿;可是,谁来偿还她被偷走了的16年人生?
忘了我中考的那年,是先体检后报志愿,还是先报志愿后体检,反正都是在知道分数之后进行的。1978年,中专提档线是195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5门课)我考了228分,如若不出意外,我的这个分数应该有学上。填报志愿时,因为啥也不懂,觉得好玩的就往上写。所以,第一志愿,我填报的是济南幼儿师范学校;第二志愿是泰安林业学校;剩下最后一个志愿,不知道选啥好,就问身边的人,博山好还是张店好?那时,张店是“二院卫校”,护理专业;博山是“第一卫校”,医疗和防疫专业。我那时,对医生和护士没有认知,对张店和博山也没有认知。一听人家说张店好,就立马填报上了“二院卫校”。
等通知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本来还想,秋假期间能收到录取通知,到哪上学无所谓,主要是不想读高中了,因为物理太难,我一直都开不了窍,学不进去。语文老师建议我转文科,当时的淄博二十中,没有文科班,转文得到淄川尚,我哪有条件到城里上高中。所以,就很期待收到中专录取通知,只要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一切就都OK了。
漫长的秋假结束了,高中也开学了,可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一直都没收到,只好收拾好心情,继续我的高中生活。
六
我不知道我上中学的时候,有没有个人档案,反正没有发初中毕业证。要是那时有人想顶替我上高中或是上中专,应该是挺容易的。尤其是在我们老家,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户籍管理也不是现在的模式。
2003年,我回乡派出所办理一个证明,派出所里竟然查不到我的任何信息。在我父亲的子女一栏,只有我姐我哥,还有我妹我弟的资料,有他们哪年哪月哪日因何而迁出的记录。有关我的,一点点痕迹都寻不到,连我哪一年迁移出的户口,都没有任何文字记录。没办法,为了证明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不得不回村开据了一份证明,然后又回到乡派出所加盖了公章。可见那个时候的户籍管理,有多么的不严谨。
幸运的是,我没有像陈春秀一样,被人偷换掉人生。我善良纯朴的乡亲,在去公社拿到我们的录取通知后,一刻都不敢耽搁地把通知送到我们手上。二叔家的堂弟上了师范,我和发小一同上了护校。淄博二十中学,我读了不到两个月的高中生活,也就此打住。
1978年10月,一个雾雨蒙蒙的早晨,我怀揣着淄博二院卫校的录取通知,离开了故园,走出了大山。
作者简介:翟慎晔,网名静卧泥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淄博市作协副秘书长,农工党员,医务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