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四十年,圆梦在扶风
文/冯西民

明天就要在扶风县城见面了,天度下赵村十四位姑娘们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远在大城市的提前几天回到各自的老家,在西安的乘头趟回扶风的班车。地点选在新区体育公园,聚餐将在公园附近的一家自助餐馆,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可意。但她们集体失眠了。
古话说,出嫁的女人难寻找。过去,姑娘出嫁后就进了一个世俗的圈里:生养孩子,伺奉公婆,自己后来也成了婆婆,营造着家庭一辈子,走不出这个圈。俗话说,再丑的男人走天下,再美的女人锅台转。她们出嫁后,一眨眼,就转过了四十年!好在进入互联网时代,她们居然在网上找见了。互相知道了出嫁后各自的生活情景以及命运的现状。但她们觉得网上视频如同电影没有牵手零距离说笑的立体感。共同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一一见面! 失眠的她们在手机上互相劝道:快睡,别熬夜! 可是谁也睡不着。她们想像着阔别四十年姐妹们(按村里的辈份应该是姑姑侄女。但她们年令相仿)各自的面貌跟视频中一样么?要说的话儿太多,从哪里说起呢?拣最掏心的话……
她们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叶,她们先后出生在乔山脚下的下赵村。父母见是个毛头女子,淡淡地说,也好,家里多了个帮手。家里参加了农业合作社,很忙。有老人的还能看管,没老人的把她们放在泥土地的院子里爬行,能起立了在院子里,村街上蹒跚学步。到学龄了,她们不再叫女女,毛女或丑女,有了自己的名字。五角钱学费,语文,算术两本书,也没有书包。课桌是泥土筑就的台面,作业在校院的土地上用木棍棍划写。没有家庭作业。放学后就帮母亲哄弟妹,或者抱柴烧锅,系着围裙站在矮木凳子上面学擀面,或帮母亲寻找在外面下蛋的母鸡,数小鸡失踪没有。礼拜天假日里去地里挖野菜,拾柴火烧炕。夏季入了忙天烧开水,拾麦穗。有些女孩七八岁,家里生活困难,就订了娃娃亲。但她们一无所知,依然蹦蹦跳跳上学,在一起踢键子,踢板儿方阵,跳绳,玩老鹰抓小鸡。十岁了(1966年),她们逢上了文化革命。她们看不懂,学校的老师或批斗别人或被别人批斗,不知道为什么争吵不休。她们晚上拉手去天度街道看反复放映的电影《地道战‘》,《南征北战》,《英雄儿女》等影片,看外村文艺宣传队演出的《红灯记》,《沙家浜》等秦腔移植戏剧。更多的是母亲教她们在煤油灯下搓棉花捻子,学习手工纺线。母亲说,女娃娃识些字眼睛不瞎,会算账心里不糊涂被人哄不了就行。以后出嫁了不会做饭一家人饿肚子,不会纺棉织布一家人穿不上。母亲还指导她们:女孩子要给大人端饭,吃饭要让着哥哥弟弟。饭不够吃了就少吃些,身体会长得苗条些。又一个十年(1966一1976),她们有的在小学段就辍了学,有的读了文革中二年制初中。开始了花季的年龄,但这花季的年轮是在白天田间劳动,晚上纺织中度过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朦胧中有爱情的悸动。订娃娃亲的想看一看未来女婿的模样,帅气么,健壮不?脾气好不,会体贴人不?细心地打听到他所在村子,他的名字,多想偷偷地看一眼。偷看的方式是去他本村或临近村子的亲戚家同学家打听,渴望相逢。没订娃娃亲的也曾与他背见过但由于害羞没看清楚想再看看是否意中人,于是她们喜欢跟集上会,在会上并不置买母亲所需的家用工具,只是希望遇见他,把他看得更确切一些。下赵村是乔山脚下一个美丽的村庄,风水好,姑娘们个个水灵聪慧,她们十几个走到天度街道呈现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人们纷纷打听这些妙龄女子找下婆家没有?那时候女子择偶条件是:一军二干(部)三教员。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是铁律。长辈认定的事一般更改不得。因此她们想得最多的是他会待我一辈子好不,至于是否多么富有或是否够上述三标准并未苛求,也没有这样的价值观。因为那时贫富差别不大。去会上让同伴们相相,再品评一下。如得到称赞,心里吃了蜜似的甜,如大家含糊其词便心生介梗,晚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尽管在街上看上其他顺眼的小伙子,于那个年代,交际方式陈旧,也无法交流,更不知他家庭背景,性格为人,也就湮灭了一见钟情的念想。唯一寄托的是学些编织,给他织件毛衣,纳双带心型图案的千层鞋底。一针针倾注了她的爱心,一线线融入了她的牵挂。她们在一起互相交流毛线挑衣的针法,刺绣图案的选择。鸳鸯戏水的枕头,并蒂莲开的门帘这是她们必修的女红针工。母亲说,这些活做不好,出嫁那天看嫁妆的婆娘们会说她们手拙不巧。也教她们学做臊子面。母亲说,不会做臊子面婆家认为娶来的媳妇拙笨,年下待客会丢人。这个年龄段,她们不仅是母亲的帮手,也是父亲的助手。参加农业社的平地,修水利,作务棉花。秋夏两忙抢收抢种。挣工分添补家里。也上山割柴,作务山庄,从山上往家里用架子车拉运粮食。第三个十年(1976一1986),她们先后出嫁了。简单的嫁妆,迎娶者步行来步行回。泥土房,泥土炕,一箱一柜的洞房摆设。架子车,锄头铁锨仍是她们的劳动工具。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女婿,先结婚再谈恋爱。相处中发现他有优点也有缺点。印象中的温文尔雅,怎么有时也摔碟子拌碗,吹胡子瞪眼,不免发生争吵。眼睛红肿得给娘哭诉。母亲说:嫁出的女泼出的水。知性儿同居。是男人就得有些脾性,不然干不成事业。要懂得礼让,要尊敬公婆。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祸。你成了这个家的人就要爱这个家。慢慢就习惯了。一眨眼生孩子了。请来了村里的接生婆,任你喊天喊地,等不到时间便不能瓜熟蒂落。母子相连的脐带用烧烤过的剪刀咔嚓一剪完事。任你躺一边呻吟不止。孩子有无黄疸期全然无知。坐月了能吃上鸡蛋便是富户。多数一黑瓦盆盆喝汤泡馍,据说多喝汤水奶计多。家有婆婆的还能经管,没老人或是妯娌护理的,虚人十天便下炕进厨房,营养跟不上,便落下了腰疼腿变型的月子病。成了母亲,自豪了也更多了辛苦。哺乳,洗尿布,做饭,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隔不了几年,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孩子也来到了身边。孩子给家庭带来乐趣也带来恐慌。吃的穿的上学能养活得住么?孩子病了,啼哭不止。那时才感觉得到自己身上跌下的肉做娘的有多心疼! 不顾一切,半夜三更抱着往医院疯跑。连辆自行车也没有。那时也赶上了计划生育。三胎以上罚款装粮抬家具。做绝育手术是硬性的。她们说,男人做了结扎手术干农活就没力气了,家里就依靠他们。女人做! 不容分说就上了手术台。那时她们才二十七八岁或者不到三十岁,正是女人的风华年令。日子不好过,没有考虑过离婚另嫁。她们认定了这个男人,痛,累,苦甘愿一辈子厮守。百忙中,她们想念做姑娘时在一起的姐妹们,逢着熟人便打听各自的消息,请代问个平安,有些离得很近也没时间探望。她们忙什么呢?忙抓养孩子,忙农业社的工分,洗衣做饭,喂猪鸡牛羊。旧土坯房拆了盖新土坯房。一分钟的时间也耽搁不起。(1986一1996年)她们四十岁了。不惑之年,农业社包田到户了。一切的筹划都来自她们的思考,上有老下有小,老人们干不动了,孩子们的教养,一切的责任要她们去面对。不论这担子有多沉重,必须挑起!她们反思,权衡老一辈人关于孩子教育的价值观。她们认为: 社会在转型,国家极需人才,让娃娃一定要好好读书学本领。农民太苦,农村太穷,决不能让孩子们走我们的老路。让孩子们走出家门,走出潼关,另谋生路。不论女孩男孩都得上学。男孩即使学没考上,也得有一技之长,这是生存的根本; 女孩读书可以有自己的职业,不仰赖于人,维护得尊严。即使没考上学,做家庭主妇会更适宜相夫教子,会有不一样的素质。于是,她们不再教女孩子织棉纺线,地里的活路除农忙时拉扯几天,平时不轻易打扰。她们给孩子们自制书包,给孩子们零花钱让买书本笔墨。她们上街舍不得吃一碗碗凉粉,但舍得给孩子们扯布买衣服。尽可能让孩子们穿得体面些,吃得好一些,发育得健康些。 孩子们考学落榜,好言安慰; 考上学了,她们兴奋。为供给孩子读书,她们拼命干活: 种植粮食,养殖鸡猪牛羊,种植辣椒,栽植桃,梨,苹果树。有的也经营商店,化肥农资销售……孩子们朝着母亲的愿望奋斗着。他(她)们有的读了大学,读了硕士,有的经商,办企业,有的成了身怀绝技的技师……各行各业有他们的业绩。操心着孩子们就业了,又为孩子们婚事操心。(1996一2006年)下赵的姑娘们到了知天命之年(50岁) 。她们孝敬公婆,孝敬父母。渐次,老人们相继离世,她们成了一家之主。她们把家里的土坯房换成砖混结构的新式小洋房,有的又给孩子们在城里买房做了添补。儿婚女嫁了,该松一口气了。镜子里照照劳累后的容颜: 白发侵上了双鬓,绉纹爬上了额头。不经意间她们由黄花闺女变成了小媳妇,又变成了婆婆 !成了祖母或外祖母。叹时光如白驹飞驰,叹岁月不留情面。和姐妹们年青时合影的黑白照片如在昨天。怎么倏忽到哄孙子的年轮 !她们年轻时向往西安,向往北京上海,向往城里人的生活,但命运却偏偏安排她们做了农妇。半个世纪过去了,儿女们进城了,她们以祖母外婆的身份也走进了城市。儿女们个个孝顺,觉得母亲受了那么多辛苦,于是领她们乘飞机,坐高铁去全国名胜游览,有的也去国外旅游,弥补了年轻时候的遗憾。但她们却怎么也融入不到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她们有了乡愁。月亮还是家乡圆。(2006一2016年)60岁的她们,日思慕想的姐妹们现在都好吗?她们相互到处打听,询问。终于,经赵巧茹多方打听,通过手机找到了十四人。她们是:赵彩茹,赵巧茹,赵烈香,赵彩苗,赵烈桂,赵小玲,赵春蛾,赵烈芳,赵芝霞,赵草儿,赵芳霞,赵小霞,赵富林,赵改桂。
按年龄她们相仿,按村里的辈份应该叫姑,姑婆。她们建立了下赵村姑姑侄女群。她们拒绝电视,她们开始了群聊,各诉衷肠。哭了笑了,笑了哭了。陈年往事,悲欢离合,向谁倾诉?儿女,他们听惯了,理解。孙子们,有他们的动漫世界,奶奶的经历那么坎坷为什么?稚嫩的心或许没多少兴味。只有她们知道这酸甜苦辣的曲衷,忠实的听众和粉丝唯有她们 !群聊私聊,视频上也见面了,但总觉得隔着万水千山,没有当面你一言我一语那么解谗。一个人是经不住几个十年的,又如何会有三个四十年 !公元第二千零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天公作美,下着毛毛细雨,酷暑遁迹,神清气爽。扶风新区如涤洗过的洁净,秀丽端庄。她是全国百佳之一的园林县城,她是以周原古典风格与现代建筑艺术相结合的美丽县城。她笑盈盈欢迎着这群为家邦养育了优秀儿女的母亲们,欢迎养育了一大拨花朵般的孙子们的祖母。她们出身平凡而奉献殊卓,她们名不见经传但却值得,也应该赞美。她们下了长途班车,并不坐县城的公交车。步行。出嫁的女儿看见娘家的一只小狗都可爱。脚踩着家乡的土地一一踏实。临街欢笑的月季,吻着她们的衣裙一一亲切。阔大的梧桐叶抚着她们的头发一一舒心。呼吸着家乡的空气一一畅快。沐浴着家乡的细雨一一清爽。看着街上微笑的行人一一顺眼。百乌婉啭的歌喉一一悦耳。一切多么的美好!犹如孩子扑到了母亲的怀抱,就想亲昵就想撒娇。索性不打伞了,一任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滴在嘴角一一好甜,一会儿又尝着咸咸的味道,或许是泪……泪花与灼灼夏花把县城辉映得光彩夺目,凭增加了几许阿娜。扶风新区体育公园,桥廊回折,湖亭翼然,垂柳拂波,金鲤悠游。她们在亭子里相逢了。见面了没有客套的握手,径自相互恨恨地砸一拳头。恨相逢太晚 !泪眼婆娑地说,不会是作梦吧?想不到四十年后还能相见。早就想好的话怎么突然忘记了?从哪开头?从哪儿说起?抹一下热泪道 :不能哭,唱!她们在一起唱秦腔,唱她们那个年代的歌曲,跳在城里学到的广场舞。眼角虽然有了鱼尾纹,头上尽管有了银发,她们却如年轻时那样热烈奔放。鲜艳的夏装如同孔雀开屏。歌声,笑声回荡在清澈的水波中与鳞鳞的波纹和丝丝的细雨扩漾向绿草萋萋的岸沚。录像,照片,抖音快速地发佈到各大城市的儿女,孙子们的手机上,让她们分享既是母亲,又是祖母或外祖母的快乐。这里没有她们的絮絮叨叨,没有孙子们的厮缠,没有思念姐妹们的折磨。她们像大雁一样,时尔排成一字队形,时尔排成人字字形。递次后面的用双手搭着前一个人的双肩,在回廊上走啊走,唱啊唱,齐声高呼: 不到九十九,谁也别想走 ! 猴疯了也猴累了。(十四人中属猴的居多。乡下的母亲疼爱女孩子,叫猴女子。) 她们相互依偎着喃喃地说,好像又回到猴疯的从前。下次见面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她们在一起并不炫耀自己目前的优越,也不暗示自己曾经的伤痛,只是紧紧地握手互相鼓励: 加油 ! 好好生活,活一个精彩快乐的人生! 聚餐时她们频频举杯祝福,约好下一个十年,不,适当的时候再聚扶风。这次聚会有一个遗憾,即发起者赵巧茹因病,赵芳霞,赵小霞实在脱不开身没有成行。她们三人在网上看到姑姑侄女们相聚的热闹场面,羡慕地说,明年春天,扶风风情园牡丹开花的时候一定回来 !

左起:赵草儿,赵彩茹,赵改桂,赵春娥,赵小玲,赵彩苗,赵烈香,赵芝霞,赵富玲,赵列桂,赵烈芳。





2020年6月30日于扶风佛都。

本文作者冯西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