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过24小时的抢救,刘卫兵脱离了危险期,但依旧处于昏迷状态。马筠一直守在他的床前,两天两夜一口水没有下肚,也不敢打瞌睡。医生再三劝她回去休息,她才回到了精神病院,头一挨到枕头,便打起了鼾声。医生来送药叫醒了她。她接过药,看到了眼前的白大褂,忽然想起刘卫兵还在医院,把药往床上一扔,穿上衣服,顾不得整修一下脸和头发,就朝医院跑去。
在马筠的精心护理下,刘卫兵住了19天医院,同马筠一起回到了精神病院。
马筠出院以后,先是在刘卫兵家住了一个阶段,刘卫兵安排她住在一个卧室,并对她说:“什么时候你认为我可以了,再和我住在一起。”
马筠没有立即答应,而是仔细端详着屋子里的一切,全部按着她结婚时的样式布置 ,连颜色位置都和她家相差无几。她站了一会儿,走到床头墙上挂的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她、金大山、刘卫兵还有李素琴的合影,她还抱着那只小巧漂亮的梅花鹿,金大山刘卫兵紧紧靠在她的肩上,李素琴站在两个男人后面的中间,他们个个笑得那么真,那么纯,不掺半点杂质,纯得像蓝天和白云之间,小溪和浪花之间,没有一丝隔阂。她走过去,轻轻地摘下相框,又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久久地陷入沉思。
刘卫兵站在她的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小马,我还给你安排了工作,如果你愿意到外面去工作,就做我的秘书;不愿意,就在家里呆着,打打毛衣,逛逛街市,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转过身离去。忽然,又转回身,轻声地、和颜悦色地说:“小马,不用你做家务,我雇了一个保姆,照顾你,她是我的一个远方侄女,住在乡下,我已经给她写了信,她没来之前,家里的一切由我来做。”
马筠依旧什么也不说,依旧端详那张照片,看累了,就坐在床沿上,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她的那两只凝脂一般的巧手,一看就是个把钟头。
一天,她忽然对刘卫兵说:“我想去看看大山和孩子。”
“可以呀,我都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
当马筠站在自家门口时,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风度翩翩,气质非凡,穿着考究,尤其那高高的发髻,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
金大山看呆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才最熟悉这个身影,这张面孔了。可是,现在看来,他感到十二分的陌生,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整日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妻子哪里去了?是什么原因什么力量使她又恢复了十几年前的模样?他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筠住院这几个月中,金大山无时无刻不在挂念马筠,他想去看她,几次申请,都没有得到批准。他想给马筠写信,可是,信拿出去检查后就是石沉大海了。他思念的心情只有天才知道,他一天说不上来一句话,想让他笑一下,简直如蜀道难,李素琴、马老太、三个孩子都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内心世界,看见他躺着,几个小时都不翻一下身,他们都不敢说话,不敢打闹,屋子里静的能听到老鼠走路的声音,按时常事。
在金大山的心里,永远装着他们的过去,他们的感情,假如她治不好,他金大山一定跟着她去,他不能没有她,永远不能。每当想到这些,金大山都要泪流满面。马筠走后,金大山每天要做的,出了吃饭睡觉,就是翻日历,每翻一页,他都要用铅笔标上一个数字,那数字是在计算马筠走的时间。
如今,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就站在面前,他都无法流出那被思念折磨得足有上百度的热泪。
三个孩子面对自己日思夜想了大半年的妈妈,谁也没有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呼喊一声妈妈,而是愣愣地站在一旁观看,像看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当年,马筠像现在这样亭亭玉立的时候,他们还小,小孩子出了吃饭睡觉,不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漂亮,后来他们记事了,便牢牢记住了那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劳动妇女的妈妈。那时,妈妈尽管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这样的美丽动人,可是,和他们贴得那么近,像个整体,谁也离不开谁,这是自己的妈妈吗?他们用惊诧的目光问。
“雪儿,小雨点,露珠,我是你们的妈妈呀,我来看你们了。怎么不和妈妈说话?”
两行热泪涌出了她的眼窝。“是吗?主任的夫人,有想不完的荣华富贵,心里还能装下一群土包子吗?孩子你也看见了,还是请回吧!”
李素琴冷冷地讥讽着马筠。
“淑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不想这个家啊!”
“谁看见了?你还是走吧,这屋子里脏得很呢,别污染了你的高贵。”
“他李姨,你快别说了,让她坐下啊!”马老太央求道。
马筠走过去,拉起马老太的手,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妈,你好吗?”马老太也放声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三个孩子才像梦中惊醒似的,放声跟着哭起来。金雨背上的幸福吓得也大哭起来。
“去,都去亲亲你妈,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你们了”。金大山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充满了哽咽。那两只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亮点,他不愿大家看到他哭,所以,将头扭向一旁。
马筠来之前,翻来覆去,一夜没有合眼。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想不回去看那个家,看大山,她怕看到大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和他抱头痛哭;她怕马老太哭喊着让她回来;怕孩子们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也想到大山会生她的气,把她赶出来,她更觉得无颜见大山、母亲和孩子。可她又特别想回去看看他们,看看大山的病好了没有,有没有烧柴和下锅的米面,看看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看看孩子们长高了没有,看看这个没有一处不留下她的足迹的小家。可是,进门后说些什么呢?大山和孩子会不会把她赶出来?她该如何开口和他们讲话?她觉得自己从前对大山的那些海誓山盟是那样的虚伪,她觉得“女人是蛇”这句话是那样的准确……她睡不着,拉亮了台灯,下床沏了一杯茶水,又把那个相框拿在手中,端详起来,从前的岁月像电影一样一一在眼前闪过。放下相框,她又端详起自己的那双手。茅草屋里的苦难,又一件一件地展现在眼前。想到茅草屋里的生活,她不觉打了一个寒颤。那一次,为了借五斤玉米面,她竟然走了十几家,站在门外,腿如千斤重,就是走不进屋子里,进了人家的屋子,强装笑脸地看着人家的脸,灼热的脸像巴掌打得那样尴尬,当人家说没有时,尴尬地无地之容,不知该怎么走出大门。这件事,像雕刻在石碑上的书法,岁月的风雨可以改变山水花草树木,改变人的容颜和性格,却无法改变这些碑文。那种羞辱,简直不是人该遭遇的啊!不知多少次,她对自己说:“今生今世,再也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