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不不,我要是想占你的便宜,趁你病重期间早就占了。你病重期间,是和其他患者住在一起的。包了这个病房,是在你清醒以后,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挂着这个布帘儿。”
马筠没有再说什么,从被窝里坐起来,在刘卫兵端来的脸盆里洗了脸,洗完了,刘卫兵把盆放在地上,去取来雪花膏,胭脂,递给马筠。马筠看到,这些都是她一直用的牌子,再看看自己的手,白皙、细腻、光滑,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她想起了患友说的话:“你丈夫一天不知多少次地给你洗脸洗手,不知多少次地往上抹雪花膏啊。”
她端起两只手,不住地摆弄,看过来看过去,这双好看的手,曾经博得大山的好感,那时候,她有享受不尽的幸福和美满。大山晚上不握着这双手就睡不着;后来生活的磨难,这双手就像鲁迅笔下中年的闰土的那双手,简直就跟松树皮一般。是大山连累了她呢,还是自己连累了大山?她找不出答案。现在,这双手又成了人见人爱的宠物,这本来就该属于刘卫兵的功劳啊。可是,今后,这双手将带给她幸福呢还是苦难?这双手就是历史,它记载着她经历过的风云变幻。
刘卫兵站在那里,看着她长久地端详自己的手,他心里明白,她在想她的过去,想她的未来,他的心里对自己说:“能让这双手保持不变模样的,非我莫属。”
“穿衣服吧,咱们还得去赶海。车在外面等着呢。”
马筠又看了一会儿,欠了欠身子,准备下地。刘卫兵指着枕边的衣服说:“衣服都在这儿。”
马筠顺着眼看去,忽然眼睛瞪得大大的,抬眼看了一下刘卫兵,然后拿起衣服,抱在胸前,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些衣服都是当年她结婚时候的样式,颜色款式一模一样。当年,她结婚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刘卫兵一手置办的。马筠很喜欢那些衣服,她觉得,穿上它们,给自己平添了七分光彩。洞房花烛夜时,金大山久久地望着她,眼一眨不眨。许多年以后,当马筠问金大山为什么那样看她的时候,金大山回答:“你太美了。”
就因为大山喜欢这些衣服,所以,马筠常年不下身,直到打了补丁,工作时不能穿了,也在家里屋里屋外地穿着,直到洗烂了,马筠依旧将好的地方扯成碎布,用烙铁熨平,包在布包里,一直保留着。
刘卫兵这样做,一来是喜欢马筠穿这些衣服时的情态和气质。马筠结婚那天,他总上厕所,不是拉肚子或者是犯了肠炎,而是去偷偷地哭泣。二来,是想让马筠感激他,因为马筠最喜欢那套衣服了。
“你当年结婚时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大山非常喜欢,我就弄来了。”刘卫兵讨好地说。
“是的,大山喜欢。”马筠看着衣服说。她忽然问刘卫兵:“弄这些衣服费好多劲吧?”
‘不不不,一点也不费劲,只要功夫深,啊,不是,我是说,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多弄几套。’
“大山也不知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当初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了,他现在在家养病,天天都打针。孩子们生活得也很好,都胖了,学习也不错。你等一下。”
他拿过一个大兜子,从里面取出纸袋,抽出一张照片。“看,这是他们近期的合影。昨天才寄来的。”
马筠疯了一般地抢过来,仔细端详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想回家看看他们。”
“现在不行,你的病还没有全好,我正想和你商量,明天我回去一趟,替你看看他们。”
“你回去,给他们带点海物,你是真心关心他们吗?”
“怎么不是,我向天起誓,要不是真心关心他们,我叫车压死炮崩死海淹死……”
“别说了,别说这些丧气话好不好?”
毛驴车也是按着当年马筠结婚时的装饰弄的。毛驴头上系着红彩带,毛驴车四周都是鲜花。马筠倚在上面,仿佛回到了当年那种幸福的时刻。此时此刻,她对刘卫兵的感激超过了对他的恨。尽管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可是,凭着这么多年的观察,发现他的确真心喜欢自己。现在他为自己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软的。
海边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到海里打捞海蟹海鱼之类的海物。海面上一艘艘打鱼的小船你来我往地穿梭着,一群群海鸥时飞时落,唱着他们自己的歌。好一幅赶海图画啊!
刘卫兵陪着马筠站在岸边,观望着这幅图画。
海水里有一群孩子在嬉戏,当母亲的,大喊大叫:“小心,别往里去,看淹着。”
“妈妈,我在捞海星星呢。”
“海星星?露珠儿?”她睁大眼睛,立即发疯一般往水里跑去,目光在孩子中寻找着。
“小马,别往前跑了,水,淹着。”刘卫兵跑过来,扯住了马筠的胳膊。
“海星星,海星星!”她进入了沉思之中。金露曾经问过她:“妈妈,天上有星星,海底有星星吗?”是啊,海底有星星吗?有吗?马筠在心里问着自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声。刘卫兵听到了,就说:“有啊,你想看看吗?我去给你捞。”说完就脱掉衣裤和鞋子,下海去了。他在海里找着,越走越深,一排汹涌澎湃的海浪,从海中央向岸边卷来,翻卷着白色的波浪,映入马筠的眼中。当波浪再次涌回到海里的时候,马筠就找不到刘卫兵了。她边向海里跑,边大声呼喊:“快救人啊!快救人啊!”
海边看海的人也发现有人被海浪卷走了,水性好的,就跳进水中,有几艘在岸边卸小鱼的小舢板,听到喊声,也向海中划去。没多大功夫,刘卫兵被救上了岸,并送到医院。
在医院的走廊里,马筠第一次为刘卫兵流下了热泪。在那一瞬间,她竟然很起了自己:她恨自己不该提海星星的事:恨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拒之感情的大门之外;恨自己这几年对他的愤恨……甚至还想到:金大山有今天,不是刘卫兵一个人能决定的,他也有上级有组织,她甚至还想,假如刘卫兵救活了,她一定答应他的要求。她似乎认清了,她今后的幸福只有刘卫兵才能创造。这样想,眼泪就不听话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