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疾
文/吴曦
第一章
1
眩晕的出现,是在刘凌薇回家的途中。眼前的房子、奔跑的汽车、来往的人群,如同被塞进游乐园中的过山车,快速地旋转。她向前迈了几步,路边正好有一株树。她紧紧地抓住了,紧紧地闭上双眼。她老觉得奇怪,只要一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了。她仿佛掉进万丈深渊,四周的黑暗瞬息向她挤压过来,她被生生装进一个铁屋子里,一动也不能动。一旦睁开双眼,整个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了,如同无数只怪兽,纷纷向她扑面而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路上的行人,就像归巢的鸟儿一样,脚步匆匆,谁也无暇顾及路边出现的情况。即便顾及了,也看不清路边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因为黑暗把真相遮蔽了。黑暗有时真好,刘凌薇想,要不是黑暗像块遮羞布,她也不敢用双臂环抱那株树。她担心自己的怪异举动,引来好奇的围观,就像观看一只怪物。
她仍然有种囵圄铁屋的感觉,只有耳边响着车辆的轰鸣声,混杂着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明知道自己置身闹市,但还是感觉自己被突然抛弃在荒山野岭,有种孤独无助的恐慌。每一次眩晕的出现,都是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征兆。且来的迅猛异常,不是渐进式的由慢变快、由弱渐强。而是强进式的,一旦出现,就直接进入高潮。所幸的是,眩晕出现的频率和周期较长,多半是大半年才出现一次。
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刘凌薇突然莫名其妙地失眠了。如同油锅上的烙饼,翻来复去地折腾了一整夜。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也是夜夜
如此,她简直要崩溃了。向来以“睡眠控”自诩的她,唯一的长处就是能睡,一旦躺倒,保管在一分钟内迅速进入梦乡,这种类似特异的功能,让她的同事、朋友羡慕、称奇。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生恐惧,且百思不得其解。
一段时间,刘凌薇到处寻医问药,仍然于事无补。医生建议做CT、磁共振。做完全套检查,发现脑子里有颗“米粒”,压迫了神经和血管。先是失眠,而后是月经失调,再后是眩晕。医生为她指出两条路子,一是手术开颅取瘤,二是服药保守治疗。何去何去,由刘凌薇自己选择。不过医生建议还是选择第二条路子。第一条路子风险系数大,弄不好,直着进去横着出来。
刘凌薇没有把自己的病告诉任何人,连家人都不知道。这是一种暗疾,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与众不同。只要不说,谁都不知道。
她听从医生的忠告,弃一选二。她想起了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的文字,“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第一次读到这里时,她着实被震到了。死,怎么会是一个节日呢?经历了一些事后,她茅塞顿开了。她觉得这种文字是用心血熬成的。她常常想,命运为史铁生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开了一扇窗。残疾,让史铁生拒绝外界的声色犬马,有了更多的时间苦思冥想,才有了如此深邃的文字。
《我与地坛》,刘凌薇反反复复读过许多遍。每次阅读,都像圣水沐浴,泉流滋润。为了记住其中某些段落,她用摘抄的方式强化记忆。
刘凌薇其实也是个文青,曾经做过几年的作家梦,她的最大愿望就是成为像史铁生那样的作家。结果作家没当成,倒成了一名记者。反正都是耍笔头码字,也没什么太遗憾,她也干得很卖力,很快就小有名气。圈里圈外,相互介绍时,有人称她“名记”,她就自我调侃说,卖文不卖身。
手机响了,响得很急促。这时候的刘凌薇,仍然紧紧抓住树杆,根本腾不出手来,也没有心思去接这个电话。
一个劲儿鬼吼鬼叫的手机铃声,让刘凌薇心慌意乱,唯恐引来围观的人群。她闭着眼,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到小坤包里一阵摸索。
是报社分管记者部副总郑祖铭打来的,说孤狐城公安局来电话,刑警队正在侦破一起抢劫案,要报社派个记者跟踪采访。特别点名刘凌薇主任亲自出马。
刘凌薇正要说自己身体不适,另派其他记者。还没等她开口,对方已经把手机挂断了。
这个郑副总,说话从来不干脆,说一半留一半。而且说的这一半还有打折扣,让你弄不清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理解公安方面的心情。刘凌薇是孤狐城报的记者部主任,况且对法制方面的题材较有兴趣,曾经写过几篇引起读者关注的侦破通讯。
一只小狗撞到身上,惊慌中的刘凌薇睁开了双眼,面前的一切尽在灯火阑珊处,天地归一,世界不再飘摇了,她又恢复到半小时前的状态。
天彻底暗了。暗得理直气壮。暗香浮动月黄昏。她看见远天一弯月儿,薄得像纸。她叫了一辆摩的,直奔公安指定的集合地点。
2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由黑变白了,活像一块褪色的黑幕布。刘凌薇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报社。尽管一夜没合眼,却没有一点睡意。她知道,这是那个暗疾带来的后果,也可以说是无奈。她常取笑自己成神了,一整夜不睡仍然精神抖擞,这让她想到短路的灯泡,比正常的亮。看来人的一生不可能完美无缺,短路是常有的事,包括精神和肉体。她又想到史铁生,身体短路了,思想却更加畅通了。
昨晚,她和那些刑警在孤狐城的南峰山脚下守了一夜。这里是孤狐城的一个风景区,山下一条小路通到山顶的南峰寺。两旁树影婆娑,青竹摇曳。每年夏天,一些情侣成双成对,沿着山路散步纳凉谈情说爱。今年入夏以来,发生了几起抢劫案件,只劫钱财不劫色。她和刑警在这里埋伏了一夜,守株待兔。兔崽子们就是不出现。四周是些大老爷们,她闻了一夜泥土和青草味,也闻了一夜烟味和汗臭。
下半夜,仍然不见歹徒踪影,刑警头儿让刘凌薇回去睡觉。都这个时候了,还睡得觉吗?即使到了睡觉的点上,她刘凌薇有时也未必睡得觉。
埋伏没有结果,明晚仍然要守候,这是惯例。多年与公安打交道,刘凌薇已经掌握了这些规律与特点。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当初自己是怎么上了写案子的“贼船”的?是偶然,还是意气用事?应该说是一时冲动。很多人也想不明白,一介纤纤淑女,怎么会去写刀光剑影、血腥十足的警匪新闻呢?里外显然不搭呀!
案子没有进展,刘凌薇一时无法动笔。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她闭上双眼想养养神。清晨的报社,清静至冷清。她的脑子一直安静不下来,脑细胞空前活跃,思绪在案子上跑野马。她按照警方的介绍,在脑子里粗粗搭个报道框架。她还设想,案子还有可能发生在南峰寺前。发生在寺旁的一座古墓中。双世墓,这三个字,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总觉得这座墓很神秘,墓中埋葬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曾经听说过,有关双世墓一段极具警世色彩的故事传说。她几次想把这个传说故事写进文章。这回机会来了,她想好好演绎一番。
她突然发觉这篇新闻稿子的架子搭大了,正式完稿后,少说也有五六千字,她犯愁了,这是犯忌啊!禁忌来自一位叫鲁敏凤的报社同人。她是编辑部主任,掌握着稿子的生杀大权。就像自己是记者部主任,掌握着采访的生杀大权一样。
说起来,这话有点危言耸听。同在一个单位干活,还有什么深仇大恨势不两立?再说稿子和采访的定夺,是总编的事,用不着小编小记们闲操心。孤狐报社总共才十五个人,除去一正两副三个头儿和后勤财务室、发行室四人,充其量只剩一线两部八个人,简单得很。可偏偏就有人喜欢小题大作,把简单变复杂。
报社实行量化考评,编辑部按版面计分,记者部按稿件计分,完成规定的定额,才能领到相应的月补贴。
任何事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一绝对,事情就复杂了,就摆不平了。凭心而论,编辑部是有点吃亏的。版面是死的,写稿是活的。对编辑来说,每个月几期版面是铁板钉钉。对记者而言,只要勤奋点,都可能超额完成定量。况且,每篇稿件超过千字,超过部分按字数加分。为了这事,几次开会争论不休,最终没有结果。每月考评,记者都比编辑多领了月补贴。这让编辑心里不平,更让头儿鲁敏凤不爽,找总编交涉,要求调整标准几次无果,一气之下私出阴招,规定每篇稿件不得超过三千字,超过了就不给上版。
这一“私招”,让记者部与编辑部凭空添了火药味,也让记者下笔时心有余悸,不敢天马行空纵横驰骋,让笔头悠着点。这成了记者心头的一个结。他们找刘凌薇商讨对策。刘凌薇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有人问怎么躲?刘凌薇说,绕着走呗。
终于茅塞顿开,理解了头儿的主旨思想,并附诸实践。
头版出现稿荒,急得鲁敏凤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意识到自己遭报复了。因为那些记者们包括头儿刘凌薇,一到月末考评时,不仅稿量没减少,而且个个超额完成定额,这让鲁敏凤很狗血。但她没有立即把球再踢过去,而是试图寻找反击的机会。
刘凌薇明白,“绕道”仅是权宜之计,不可能长久,影响大局,也是犯忌。鲁敏凤的“私招”,就理直气壮得多,似乎还得到报社老总的默认。记者的头上,仍然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刘凌薇从面前的电脑屏幕中,看到自己的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纹。情侣劫案的采访才开始,也不知道案情简单还是复杂?说不定最多千把字就解决问题了,瞎操什么心呀你,真是有病。
人有病,天知否?她知道世上有病的人居多,只不过是轻重、缓急、显隐、内外的不同罢了。
这一回,她从窗玻璃中看到自己脸上的一丝释然的笑意。她明白这是一种同病相怜又兴灾乐祸的阴暗心里。
她打开电脑,想安排一下这一周的采访计划。她看到屏幕上跳出几项之前记下的采访任务:风电工程竣工;一所刚落成的小学举行典礼;一家企业自主研发一项新产品;双狮镇发生一起液化气瓶爆炸事故,一死一伤。她把前几条安排其他记者采访,自己揽下液化气瓶爆炸这一条。
记者多半不喜欢社会新闻,采访很费周折,又不受欢迎,吃力不讨好。刘凌薇偏偏与众不同,喜欢写案子,写警匪和社会新闻。最不愿意写会议。至于那些工作性的报道,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不写也得写,例行公事。
这回,她想带林晓燕一起去。这小女孩文笔不错,也喜欢写社会新闻。到报社不上两年,采访经验缺了点。她和编辑部的王晟、后勤的张罗扬是同一批进报社的空降部队,官二代。刘凌薇听说,他们进报社,连总编都不知道,甚至招呼都没打。直到来上班,总编才明白怎么回事。当年刘凌薇他们那一拨,可没这么简单啦!先交一篇习作,合格后,总编要面谈。过关了,就派人到原单位考核。
刘凌薇在一家医院当护士,苦于常年累月上夜班,生物钟打乱了,想换个单位,于是就拼命写作,以此来改变命运。她的毛病,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埋下的祸根?当时,医院不肯放人,报社看中刘凌薇是人才,几次上门做工作。刘凌薇也豁出去了,拿了一条绳子跑到院长家,说再不同意,就吊死在他家。院长吓毛了,当场在商调函上签字。
林晓燕呢,老爸是政府办主任。她师范毕业,没教一天书。先是把名额挂在旅游局,一年后,转到报社。
3
到了双狮镇,刘凌薇和林晓燕先到镇政府了解情况。顾及面子和影响,政府禁若寒蝉。去采访被临时拘禁的当事人,他一脸颓丧,什么话都不说。那些目击者也拒绝采访。折腾了大半天,一点眉目都没有。林晓燕垂头丧气对刘凌薇说,刘姐,这条新闻咱不写了。刘凌薇安慰林晓燕,别急,采访是磨性子的活,慢慢磨,总会磨出名堂来的。她们去找事发地点临近的店铺和渔船,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这种危及生命的安全隐患、社会暗疾,要是不曝光,引以为戒,势必会威胁到更多的生命财产安全,酿成大祸。话虽然说得在理,但人家仍然有所顾忌,像挤牙膏一样,挤一下,出一点,话说一半留一半。就这样,东一郎头,西一铁锤,把零敲碎打采访来的素材,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位渔民从船上拎下一个液化气瓶,到码头旁的一家修配店切割成泔水桶。蓝色的火焰和嗞嗞的响声,引来了几位好事之徒的围观。一声巨响,天崩地裂,一死一伤,横陈马头。死的炸飞半边头,伤的腹现肚肠,血流如注。场面惨不忍睹,围观者作鸟兽散。
结束采访,已是晚上九点多。刘凌薇说要赶回城里,林晓燕说就在双狮镇吃饭。刘姐,我好长时间没来双狮镇了,很想吃双狮镇的海鲜和风味小吃,我买单请客。刘凌薇说,AA制吧,要请客也是我请。
就算答谢宴吧。林晓燕矫情得有点骄矜,刘姐让我开眼界了。要不是跟你来,可就错过机会了。
你这嘴真甜。刘凌薇说,苦胆都可以嚥得下。
等上菜的时候,林晓燕问刘凌薇,刘姐,你的文笔可好了,为什么不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
过了那个年龄,已经没有那种雅兴了。
刘姐这话让我们情何以堪?
又嘴甜了,刘凌薇说。妹子的散文越写越好,倒是实情。
卢苇这人有病,林晓燕向刘凌薇倒苦水,我的东西从来不放在头条,他自己的东西都是头条。他的东西就那么好?
我怎么没发现?刘凌薇说。
卢苇是她们报社副刊版的责任编辑。这人怪怪的,也很有趣。他十分崇拜法国思想家布莱兹·帕斯卡尔,会背诵帕氏《思想录》中的很多片段,常在闲聊时脱口而出,且加以解读和阐释,连带自己的观点,口若悬河,妙语联珠。他把帕斯卡尔“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的名言,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把自己的原名“卢伟”改成“卢苇”。他很自负也很自恋,经常在熟人或不熟悉的人面前,夸自己的老婆如何如何好。后来,老婆带着儿子去了加拿大,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就常说一句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
报社气氛相对宽松、自由,几位趣味相投的,手头的活儿不紧时,就凑在一起海侃,海宽天空,信马由缰。聊文学时,面对言必称普鲁斯特、卡尔维诺的卢苇,刘凌薇只能自叹孤陋寡闻。不过,比起只知道冰心、丁玲的鲁敏凤,值得欣慰的刘凌薇,明白自己的伍尔夫、杜拉斯多少略胜一筹。
卢苇虽然属鲁敏凤的阵营,但对记者部没有敌意,只要夸他文笔好,他就高兴。
他没有理由压你呀?刘凌薇对林晓燕说,是不是妹子太敏感了。
他怕我名气比他大。林晓燕说,一山不容二虎。要是我们不在同一个单位,就没这事了。
刘凌薇笑了一下,笑得很苦很无奈。她想,别看这小女子年龄不大,可心细得很,也有心计。她说的确有其事。这种毛病不只限于卢苇。
责任编辑:彭永征
吴曦,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霞浦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为《霞浦》乡讯报主编。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已在《福建文学》《福建日报》《厦门文学》《红豆》《青春》《青年作家》《鸭绿江》《散文天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世界》《中国文学》《延安文学》《延河》《芳草》《当代小说》《四川文学》《南方文学》《北方作家》《湖南文学》《满族文学》《牡丹》《湖海》《中外文艺》《骏马》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100多万字。获奖若干。入选选本若干。其中散文《触摸远灵》入选《2008最适合中学生阅读散文年选》,并作为2010年读书节美文美篇推荐阅读。已出版小说、散文集《吴曦作品选》。个人传略入编《福建省文艺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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