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幸福的存在,给这个家庭增添了许多累赘。有她在,就得专门有人看她。金雨金露都愿意劳动,所以主动跟妈妈上山。金雪自愿提出在家看孩子做饭。于是,马筠也就顺应了她的意愿。
马筠驾辕,引来一路惊奇的目光。女人驾辕,在这个小山村里,还是头一庄。这一年的春节,金大山是在牛棚里渡过的。除夕之夜,马筠包了60个饺子,6口人每人吃了5个,剩下的,都摆在盖帘上,拿到仓房里冻上了,准备大年初一早上煮了,送给金大山吃。
晚上,别人家的孩子都提着罐头瓶做的小灯笼,走东家串西家地去玩,马筠一家却四门紧闭,三个孩子点着小油灯,玩那副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扑克。马筠连夜炸了一些麻花,准备第二天上山带着。麻花系到腰间,一般是不冻的,中午在山上便于吃。临睡前,马筠又让金露读了一段《林海雪原》。原来是金雨读的,现在金露学会了一千多个字了,为了锻炼金露,马筠就让他每天晚上读上一段,不认的字由金雨和金雪告诉。
金大山第一次进牛棚,是这两部书伴随着他们度过了艰难的岁月,如今,娘几个在这暗天无日的岁月里,又是《红岩》《林海雪原》这两部书陪伴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冰冷的时光。
早上,马筠早早起来,准备下饺子。她到仓房去取饺子时,盖帘上一个饺子也没有了,留下了许多老鼠粪。她立时火冒三丈,浑身抖作一团,好半天才想起去拿炉钩子掏老鼠洞。掏出来的几个残渣剩块,没有一个完好的。她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孩子们被哭醒了,跑到外面看妈妈。听了马筠的述说,孩子们都可怜妈妈的命苦,跟着哭了起来。
马筠只好给金大山送了一些麻花和菜汤,回来以后,带着不尽的悲痛,给车子打气,捆绑锯斧子等上山用的东西,把麻花用纱布包好,系到棉袄里的腰间,拉着手推车出发了。
路上,两个孩子替换妈妈拉车,到上坡的时候,大家一起推车,路上,手推车一个接一个,除了溪水村的人,还有镇上其他村子的人。
这一次,马筠不想再拉那些细小的杂木杆了,她也想像别人家那样,拉一些粗木材,可以以一顶十。她把车子放在山路旁一个固定的位子,提着锯,领着金雨金露,向山坡顶上走去。山顶上,有一棵一抱多粗的杨木站干,两推车也拉不了。可是,她一个人又无法把这样粗的木头放倒。找谁来帮忙呢?左邻右舍的人都怕受到牵连,不敢大庭广众面前跟他们说话。她是个很要志气的人,别人怕,她也不想去连累别人,让他们日子不好过。所以,平时在哪里遇到,她也就像没有看见一样,擦肩而过。这个时候,不求也得求了,这棵杨木站干,回去可以破成几块板子,给孩子打一张学习桌。她又站着想了一会儿,便向山下走去。
迎面碰上了正在向山坡上走来的吴大个子。他看见了马筠,连忙将头扭向另一个方向,假装看看这棵树,又看看那棵树,看上去很难受。马筠真想一走了之,你不理我,我偏理你吗?马筠往山下看了看,上来的几个人都不认识,在这里,她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向吴大个子走去。
“他吴叔,你是不是还没有合适的树?”
吴大个子手扶着一棵碗口粗的柞木杆,仰脸向树冠望着,没有作答。
“他吴叔,我找到一棵杨树站干,有一抱那么粗,够咱们两家拉了。”
“在哪?”吴大个子这是才转回头来,瞟了马筠一眼。
“在山顶上,咱们共同放倒吧!”
吴大个子跟着马筠,往山顶上走去。走到那棵树跟前,吴大个子绕着树走了一圈,找准了倾倒的方向以后,就和马筠用快马子锯拉起来。
人是复杂的。这个在卖肉的时候能够帮助马筠的人,在遇到个人利益需要选择的时候,他选择的却是个人利益。拉锯时,他从不送锯,一会儿功夫,马筠就累得一点劲也没有了。但她仍然咬紧牙关,使出全身解数地拉过来,送过去,她觉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用得着人家,只能做出更大的牺牲。看破红尘的人,是从不计较他人对自己如何的。
一声“顺山倒”的喊声传到山下,山谷跟着响起了回音。
“咔嚓”一声,这棵庞然大物蟒一样卧倒在山坡上。吴大个子对马筠说:“我要下面两节粗的地方,我要破板子用。”
马筠想说:“我也要破板子用。给孩子做个写字桌。”可话到嘴边,音却没有发出来。此时此刻,吴大个子是得罪不起的,要是得罪了他,这木头就装不上车。可是,一个大男人家,如此小气,如此没有风度,没有谦让劲儿,马筠发自内心瞧不起他。这要是她的老金,不但这话说不出来,还要主动把好的部位让给对方,亲自帮着拉下山,装在车上,送回家。马筠掩饰不住内心的反感与厌恶,当她觉得怒形于色的时候,赶紧假装低头系鞋带,用非常低微的声音说:“好吧,那就把中间的两节给我吧,我也想破几块板子,给孩子打一张写字桌,孩子写字都是趴在炕上写的。”
吴大个子仿佛没听见,无动于衷地走到木材的另一侧,马筠把快马子压在原条上,两个人又拉起来。三米一段,锯了六段,好的三段分给了吴大个子。
吴大个子人多力量大,很快就把木头拖下山去,装好了车,坐在路旁等马筠。
马筠把木头的一头系上三根绳子,带领两个孩子喊着口号,一步一叩首地往山下拖。绳子勒进棉衣有半寸深。虽然是严冬,有零下40度,可马筠不戴手套,不戴围巾,连棉袄上面的两个扣子也解开了,仍然浑身冒着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