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黑娃回到老家和舅舅拉家常的时候,舅舅告诉我憨黑娃死了。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憨黑娃的模样来:上身是一件油污肮脏的军棉衣,纽扣都掉光了,腰间用一根绳子系住,棉衣上一行行的针脚线清晰可见。黑裤子破破烂烂的,脚上的鞋也破了好几个洞,露出脚趾头来。头发乱糟糟的,满脸都是灰黑,眼睛看人的时候,睁的有点大,发呆木讷。但是他的表情是笑嘻嘻的,看起来很和善。
他和舅舅是一个村的,是老家的那个乡政府驻扎之地。憨黑娃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大概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就死了,从此以后他就在村里到处流浪。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善良的村民看他饿了就招呼他到家里吃饭,看见他冷了就把家里没人穿的衣服送给他一件,冬天的晚上,各家各户只要看见他在门外,就会把他叫到家里睡一夜。就这样春夏秋冬他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憨黑娃成人以后就在政府所在地的广场那里踅来踅去。这是乡里头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周围有乡政府,小学,中学,供销社,食堂,舞台。我舅舅家大门冲着广场,整个南边几乎都是舅家的房舍。每过个10天半月,乡广场那儿就有一次集市, 全乡各个村的村民都来赶集,有的是来卖自家出产的一些东西,有的是来集上买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菜啦,日用品啦,小吃啦,整个广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那个时候还是生产队,基本上都是集体所有制,自留地很少。人们就把自留地产的那点东西或者是自家老母鸡下的舍不得吃的一点鸡蛋,或者是自己做的一些手工产品,像扫帚,农具,铁器,陶瓷产品,瓦罐,锅碗瓢盆,妇女做的针线活:鞋,服装,帽子等等,趁着赶集拿过来,换点零钱,然后再买一些日常自家必须的生活用品。奢侈一些的,趁着赶集吃上一点好吃的,不外乎凉粉,饸捞,醪糟,胡卜,热锅子(其实就是老家的羊肉汤)。
外公是乡里头食堂里头的职工,他所在的食堂就在广场的东边。每到集市的时候,他们食堂就在集市的对面撑开帐篷,摆上热锅子汤。大家最喜欢吃的就是那那种汤面上飘着油汪汪辣椒的热锅子,泡上麻花或者是饼子,那是我们那里集市上最奢侈最美味的小吃。热锅子里头有羊肉,豆腐,羊血,粉条,和今天的羊肉汤差不多。吃一碗热锅子可以随便续汤,有的人吃上一碗热锅子甚至会连续添汤十多次,把个肚子喝的滚瓜溜圆。外公就在那儿卖热锅子,我们去赶集的时候,外公看见我们就给我们一人盛一碗热锅子,我们在那儿美滋滋的吃上一顿,当然这个钱外公自己就给我们垫付上了,可能他享受的是员工内部价格。舅家门口有一个胖大嫂,只要是集市的时候就在那儿卖醪糟,她烧的醪糟特别好喝,1毛5一碗,她烧醪糟的那个铜锅亮铮铮的,看起来又干净又惹人食欲。只要看见我来就笑眯眯的说:外甥子又来了。然后给我烧一碗醪糟,我也不知道收不收钱,也可能不收钱吧?我已经记不得了。姥姥会在家门口摆卖汽水。就是用开水和上糖精加上食物染料,做成五颜六色的甜甜的水,特别好看诱人,5分钱一杯,我经常喝那样的汽水。
集市上有卖凉粉,炒凉粉,饸捞,甑糕,烤红薯,每个食摊前都围着一群嘴馋的乡民,吃的津津有味。食堂里头卖的羊肉胡卜,那是比较高档的饮食,一般人是吃不起的。 其实就是肉炒面,但为什么面叫胡卜我就不知道了。这几年我在太原还看见有专门开胡卜店的,但是可惜的是前两天遛狗的时候,看见那个胡卜店竟然关门倒闭了。
广场的北边是供销社,逢集的时候就会把布匹拿到集市上卖,卖布的人背上插着尺子,一边吆喝一边给村民们剪布卖布。吆喝声,村民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广场的中间和西边是卖各种各样的蔬菜的,老百姓把自家的时令蔬菜拿到集市上来卖,不外乎就是常见的辣椒,韭菜,茄子,南瓜,萝卜,芹菜,豆角等。老家的人以吃馍为主,所以大家特别喜欢买的几样菜是韭菜,香菜,辣椒,然后做成老虎菜,做法很简单,就是把香菜辣椒韭菜切碎了,用盐,花椒粉调和,用热油喷一下,香喷喷的老虎菜就做好了。吃馍就着老虎菜是绝配,外公经常说天下最好吃的菜就是老虎菜。至于各种各样的炒菜,在我们那里很少做,这大概是和各家使用的炊具有关系。家家户户都是那种垒着灶台的大锅,旁边是风箱。炒菜只能在大锅底下的灶火上,用一个有着长长木把的小炒勺伸进伸出,特别不方便。所以炒菜在我们那里是很少做的,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奢侈的炒几个菜招待客人。炒的菜也特别的简单,西红柿鸡蛋,炒茄子,炒豆角,炒萝卜丝等。
憨黑娃的活动场地就是围绕着广场周围来回流浪,闲时到各个店里头去帮忙,或者帮人搬东西,或者帮食堂烧火,或者是有什么活他就干什么活,只要别人喊他就颠颠的跑过去做,干完活别人会给他一点吃的,或者给他一点点钱。到了赶集的时候,那是憨黑娃最幸福的时候,每个小吃摊的摊主都会让憨黑娃免费吃一点他们卖的东西,每一个集下来,憨黑娃的嘴上吃的油汪汪的,又幸福又快乐。
憨黑娃有个最大的特点,他从来不偷东西。别人不给他东西,他从不自己去偷偷摸摸的拿。即便有时候他饿的在那儿哇哇大哭,别人的家门开着,案板上摊着刚蒸出来的雪白的大馍,堆成了山一样,他也绝对不会去偷拿一个。他就在那傻傻的等,一直等到主家回来。看见他哭,就会问:黑娃,你是不是饿了?憨黑娃就会老实地点点头。主人从案板上把馍拿给他,他才会擦掉眼泪,高高兴兴的吃着馍离开。
大多数的时候憨黑娃就在乡广场的周围,靠着自己的勤恳的劳作换取自己生活的资粮。等到没活干的时候,他就用乞讨的方式来获得自己活下去的物品。无论多么艰难,多么难熬,他坚守一个底线就是从来不去偷盗,从来不会去做坏事。他逆来顺受,因为他是个傻子。但是他从来不去欺负别人,他的善良从他的眼神里头就能够看得明明白白。他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小孩子,只要见了我们,就会嘴里乌里乌拉的笑着和我们亲近,我们这些孩子们都特别喜欢他。憨黑娃也获得了舅舅所在村的所有村民的认可和尊敬,他甚至成了我们那个乡的一个名人,估计十有八九的村民都认识他。
就是这么一个憨黑娃,他死的时候,全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自发的为他送葬。他的本能善良的品质得到了全村人的认可,虽然他没有做出什么样的贡献,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卑微可怜的。但是当他临走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种特别的殊荣,那就是人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和认可。以舅舅为代表的善良的村民,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传承着我们中华民族5000年来已经形成的对善恶是非的认知。当所有的村民在憨黑娃的追悼会上聆听对他的悼念词的时候,是非善恶的标准就会潜移默化的深入每一个现场人们的心中。那是一种薪火相传的现身说法:即便你是一个傻子,只要你传承了中华民族的真正的美德,那么你就一样会获得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