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怀念一只狗】
山东省临邑县第五中学 张万明
梦里又出现了那只狗,在我的梦里飞翔。
不知怎的,这几天,那只黑狗常常到我的梦里来。不论是无声的黑夜,还是初春午后的打盹中,它总是隔着时光来亲吻我的脸,摇着尾巴,啃着我的裤脚打转。它的全身似乎更黑了,皮毛似黑色光滑的绸缎,闪着熠熠的光。有时它竟然拖着我在天空中飞翔,可总是在才起飞时的空中摔落,把我惊醒而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只怎样的黑狗啊!
它是我童年时亲密的伙伴,我的挚爱的朋友,贫穷家庭中的一员。狗是农人的朋友,印象中家家户户养狗,虽然那时每个农户中敞开大门也没啥可偷的!走亲串友时,一进某村,定会是群狗齐吠,齐而攻之的。上二年级时,父亲不知从那给我捎回一只小黑狗,我高兴得不得了!小狗一身黑黑的毛,毛绒绒的,两只黒黑的眼珠,头顶上有一点白。
从此后,小狗就成了我的跟屁虫,也成了我形影不离的朋友。上学时,它把我送到完小门口,下学时,它在完小门口的十字路口迎着我,去地里挖野菜,它在我的左右追赶蝴蝶,我们打闹嬉戏。我成长,它也成长 ,慢慢地它就长成了一只大黑狗。虽然生活困难,可我总是偷偷地省下干粮给它吃。它夜里守夜,白天看家,有几次竟然还在院子里逮着几只老鼠,秋收时常常和我到自留地里看秋,有了它,我再也没害怕,它也不知吓跑了几回小贼。它既忠于职守,又爱管闲事,左邻右舍,整个胡同成了他的领地,人们常说好狗护四邻,它俨然成了整个胡同的卫士长,深得大家的喜爱。

它是只善良而又凶猛的狗。那时狗也和人一样爱分派系斗争,我们村的小朋友也这样,当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村西一伙,村东一伙。自然狗也分成东西两伙。有时几十只狗分成两伙嘶咬,大家在旁边加油。如我的大黑不在,我们一伙的狗常常败下阵来。原因是东边小明家的一只狗,个头不高,黑白相间的花纹。但打起仗来,勇猛凶狠。
一打仗,它的脖子上的毛全都咋了起来,眼露凶光,呲着牙直扑对手,很多狗都败下阵来。只有我家黑狗能和它匹敌。每次打仗,其他狗只是围成一圈,拼命地群吠,在一旁观战。圈里,我的那只黑狗和东边小明的那只花狗玩命的厮杀,不分胜负,最后我和小明叫回自己的狗了事。
不知怎的,突然兴起了打狗之风,说是上边的意思。所有的村庄每天都是血腥的屠杀。各种方法,各种工具都用上了。我们村也不例外,大队书记,民兵连长,大小队长等带着一伙人,手拿镐头、铁锨、铁棍、斧头之类的器械,挨家挨户打。他们瞪着血红的眼,见狗就杀。杀死狗,晚上有时就在大队部煮狗肉吃。晚上村子里到处飘着狗肉的清香和孩子们的啼哭。
最后全村只剩下三只狗:大娘家的那只大花豹,小明家的小花和我家的大黑缎。令打狗者恼怒的是,这三只狗怎么也找不到。可是又明明都在村中。有时关上角门,堵在家中,可它们不是从人们的夹击中逃窜,就是翻过院墙逃跑了。
如此折腾了十多天,人们也都精疲力尽,狗们也都惊恐惶惶。一天早上,大娘家的大花豹竟然死在了村后的蓖麻地里。人们都说狗是自己吓死的,被人们的疯狂吓破了胆。书记们又有肉吃了。

小明家的小花也没逃脱命运,终于被民兵连长们堵在了家中,一镐头砸在头上,只见黑花翻了个身,鲜血顺着耳朵,嘴巴流了出来,但是它仍瞪着眼睛,又爬了起来,嘴里低吠着,大队书记等一涌而上,铁锨等雨点般齐下,终于被打死,它至死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对它们这些狗这么恨之入骨!不是说狗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吗?小明抱着他的小花哭个不停。
全村就只剩下我家的那只大黑缎。打狗运动已轰轰烈烈的从盛夏到了冬季,有时几天我也看不到我家的大黑狗。初冬的一个傍晚,它偷偷地回来了,它再也没有原来的精爽,毛色粗糙,瘦骨嶙峋,它定然是东躲西藏,没食可寻了。突然角门被擂得山响,“开门”,原来是大队书记的声音。我偷偷的把大黑缎藏到东厢房的柴草里。
大队书记走到堂屋对唯唯诺诺的父亲说:“打狗是政治任务,现在不能因为你家的狗而影响了我村的打狗进度,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狗是我们的敌人,你家必须配合大队消灭掉,你们是不是在包庇你们的狗,限你明天逮着狗,不然,游街!”父亲赶忙给书记卷了一根旱烟点上,面带微笑的说:“你放心,只要我们的大黑回来,我喂它食,抱着它,你们带走就是”“好吧!”大队书记抽着烟吐着雾走了。
我一宿怎么也没睡好。夜里常常醒来,到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入睡,可是睡梦中被狗的叫声惊醒。我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登上裤子,披上棉袄,光着脚没顾得穿鞋跑出屋子。一看全院子里站满了人,天阴沉沉的,飘着雪花,父亲抱着吃食的大黑,有点恋恋不舍。
民兵连长已把绳子套在了狗的脖子上,几个人棍棒齐下,可是大黑就是不死,最后民兵连长把它吊在了我家的枣树上,它瞪着黑黑的眼睛哀伤的看着我,我拼命地跑向大黑却被父亲给强力的拉回来,大黑低吠着,民兵连长又用铁钩撬开它的嘴,往里灌水,它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可是嘴里仍旧有低声的哼哼,肚皮还在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呼吸,我想那微弱的呼吸就是轰天的咆哮。
忽然,狗的腥红舌头吐了出来,眼睛凸起,锐利的牙齿外露着,嘈杂的声音死一般的沉寂,人们也有害怕的时候,大队书记突然说:“张一刀”,张屠户手拿匕首走了过来,开始给狗开膛,从头开始,慢慢的往下拨,狗皮拔下来,狗的身子竟然还在动。
我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最后他们把狗放在了水井里。晚上他们都到我家来了,大锅里煮着我那心爱的大黑,肉香又弥漫了整个村子,可在我看来那是痛苦的香味。
父亲早从代销店里给书记们买来了苞米红烧,夜深时他们才眯着猩红的眼睛,东倒西歪的醉醺醺的走了。父亲给我端了一碗狗肉,可一整天没进食的我却莫名的吐了起来,只是拼命的无声的流泪。
我村的狗终于被打净了,再也无狗。几天后大队书记从公社领回一面奖状,我村再也听不到鸡鸣狗叫的声音,白天晚上死沉沉的。
从此我家不再养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