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空军高炮老兵的陕报情怀
陕西日报同仁:
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五十年前我曾以一个解放军战士通讯员的身份,在军区培训结业后,与战友来到贵报社编辑组(当时机构名称)实习了三个月。这段邂逅古城的准报人生涯,五十年来历历在目!在离别报社五十周年之际,我写了如下文字,以慰我怀念之情。我知道,贵报稿源丰厚,且受版面限制,再加上文章质量的原因,不可能在贵报登载。然我还是发给了你们!不求别的,只要贵报的同志能看到,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在贵报档案中权当是留下一点“野史”吧!
——山东莱钢退休教师 吴煕禄
相识陕报三个月 抚慰人生五十年
吴煕禄
人生中有许多不期而遇的经历,邂逅一些意外相遇的人。本人年逾古稀,类似事情自然是遇到不少。然给我留下难忘印象或曰一辈子唯一闪光点的履历,也是奠定我平生职业的,就是我在《陕西日报》社的三个月“报人”生涯。
大漠 古都
祁连山下,大漠茫茫,荒无人烟,不时的飞沙走石!偶见一棵草一年四季不发青。人称“狼棒棵”。这就是当年我们空军高射炮兵一部坚守的防空阵地。
我们这帮从内地入伍的年轻人如同一棵棵绿树被移栽到塞外,艰苦的环境需要我等适应。我本以为只能一直在大漠中度过兵役期,相伴的也只有“一片孤城万仞山”!没成想,一九六八年的春天我被选派到兰州空军军区政治部新闻科学习通讯报道。于是我的人生轨迹如流星划空,从西北一路东南,飘落古都西安。(1)
巨大的温差随着滚滚车轮逐渐消失。从“春风不度”的陇西大漠,来到“客舍青青”的关中平原。当我和战友穿着皮大衣、大头鞋背着背包行走在城北大街上时,吸引了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这么暖和了还穿着这么厚的军装!有人说:解放军战士这是在练过硬啊!——他们不知道我等来自春寒料峭的大漠荒原!
此刻,路人诧异,我等刮目。本人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古都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楼房涌入眼帘,令人应接不暇。西京的春风杨柳飘拂掉边塞战士身上的征尘,之前的满眼荒漠换成了红花绿树,顿觉换了人间!
在军区学习期间,住在西安北关郊区的红庙坡3730部队营房。限于军纪和学习任务,除了到部队基层采访外,没有进入城内。但还是觉着大饱了眼福。让人想不到的是,学习班结业后,军区政治部决定我们这帮学员进驻陕西日报社,实习兼帮助办报。要到一个省机关报去工作学习?这消息太让人兴奋了!因为之前我不过是向军区小报投过稿。
我们的驻地由市郊搬到古都内城,来到坐镇西安中心的钟楼东面的《陕西日报》社,住在报社大楼北,路东台阶下的阁楼里。对比戈壁滩上简易钢架房,花丛簇拥的环境堪比人间天上!尤其是我这个刚满二十岁只有完小学历的农村小伙子坐到了一个省委机关报的办公室里,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报人情怀
当时处于文革动乱时期,报社很多人被揪斗,编辑记者严重缺员,需要补充力量维持正常出报,我们这批通讯报道培训班的学员也就派上了用场。如果说军区文化部门领导是培训班的第一任老师的话,那么报社的编辑记者就成了我们的实习指导老师。我们这些基层连队通讯员零距离接触报社,目睹了从笔下的稿件变成方块字的过程。
当时我被安排到编辑组,与来自安康报的老报人于涌泉和部队转业的梁女士在一室。记得我首次批改稿件时有点不自信。因为以前面对心目中的报社是一种仰望,而当下“一步登天”坐在编辑位子上,面对下面来的稿件就成了“俯视”,不免有点心虚。即缺少“斧正”别人稿件的底气!于涌泉老编辑见状鼓励我:“俗话讲‘旁观者清’。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听到他人的文章或讲话也有自己的感受和评价,何况你是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培养出来的通讯员!按你的思路改就是了!”在老编辑的鼓励指导下,我开始了边学边干的报社实习生涯,从编辑稿件中逐步了解文章的取舍之道。
因为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坐在了省报编辑的位子上,除了诚惶诚恐外,一切都感到新鲜。记得当时是用毛笔蘸着红墨水批改稿件。决定划掉的文字是用红墨水覆盖。可被红墨水覆盖的文字仍然是历历在目,就像人穿了一身透明的衣裳!我不解的对于老编辑说:“您看这划掉的字看得清清楚楚,这不等于没改吗?”老于说正是由于覆盖的文字还能看出来,才为反复修改留有余地。如果当时把决定要划掉的文字彻底掩盖了,之后认为改错了怎么办?我这才明白,用红墨水改稿子还是一个创举呢!
在与陕报老报人的共事中,不仅受“点化”于的他们的言传,更获益于他们的身教。老编辑的谦虚和求是之风使我备受感动。记得英雄门合的事迹报道后,我陪于编辑到临潼县宴寨公社宴寨大队采访社员们学习门合的情况。我本来是个陪访的,采访完了自然由老编辑写报道,就没有我的事了,——至多争取一下我的意见。没想到的是,于老编辑要我俩同时写,谁写得好用谁的!
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之感!不过转念一想:老编辑谦虚罢了,我一个编辑椅子还没坐热的实习者,写作水平哪能跟资深报人比!不过这种实习机会是宝贵的,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依照于老编辑的安排,我们分坐于一张乒乓球台的两边,开始起草报道,与老编辑“同台竞争“!当时我还是把老编辑的这种安排作为鼓励我练笔而已,不可能用我的!可当我们写完,老编辑让我念了草稿后,他写的草稿干脆不念了,果断地说:“就用你的!”我惊愕了,对他说:“您写的草稿还没念呢,怎么就确定用我写的?”他信任地鼓励我说:“我写的自己有数。不如你写的重点突出,精炼有力!你们解放军的作风无处不在啊!”
明摆着,老师的作品“输”给了徒弟!按人的惯常心理,是多没有面子的事!我也疑惑:资深老报人的写作水平怎么会低于一个实习生?他见我一脸的茫然,笑着说:“你可能不认可我的决定吧,我绝非奉承你。古人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可能在编辑文章上不如我,可现场采访能力即接受基层信息的敏感度,要比我这个‘高高在上’的编辑强的多。写的比我好很正常嘛!”
在一个文人相轻,特别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国度里,于老编辑表现的是那么超然!他的行举告诉我,他要的不是自己的面子,而是报纸的质量!在这个老报人身上我看到了秦岭的巍峨,感受到关中平原的胸怀,更有古都悠久历史文化的厚重积淀!
军民心仪
作为一个群体成为亿万人民心中的偶像,在中国非解放军莫属。尤其在动乱的文革期间,军人的形象更加耀眼。我们就是带着这种光环来到陕报。使动乱停摆的报业,迎来了希望。
之前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中防空,所谓的军民鱼水情,不过是蹭全国的双拥热度而已!眼前没有民嘛。而到了古都进了陕报,军民成了“同事”。“军民鱼水情”已经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的办报生活了。
记得当时进驻报社的部队来自陆军和空军。人员分工是,陆军的同志负责军管军训,维持报社的工作生活秩序,名曰“抓革命”;我们空军的同志分到编辑、记者组,帮助办报,名曰“促生产”。
我作为一个稿子被登在连队黑板报上都感到荣幸的基层投稿者,忽地来到一个省的文化中心,面对“高高在上”的大手笔编辑记者,那种倾慕敬仰之心无以言表!心怀敬畏加上军人优良的传统作风,报社的体力活碌自然由我们这些兵包了。每当报社同事来上班时,室内外已被我们打扫的干干净净!他们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说:“我们都成了少爷小姐啦!”报社职员,面对头顶解放军巨大光环的小兵,心怀的那种信赖爱慕之感,我也曾受宠若惊!此中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女性的青睐,然部队的正气熏陶加上铁的纪律的自我约束,只须她们“眉来”,不须我们“眼去”!
靠人民军队的优良传统作风,我们与报社职员维系着纯洁的军民关系!在我们的眼里,老报人是我们的导师;而处在动乱中的报社职员,视我们为他们的护身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群中只要有解放军在,人们就有安全感。
记得有几次我被报社的连益民等同志“请”上轿车,说是和他们一起到西北局送材料。起初,我并未意识到他们的初衷,认为可能是报社同志让我去风光一下吧!特别是能坐地区级干部的轿车,在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士兵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事,团首长还是坐北京吉普呢!车上问起老连让我陪同的原因,他说沿途时有动乱分子干扰,有你们解放军在,就有安全感了!一听此言,我顿悟身价!解放军的威望和作用在我这个小兵身上得到了体现。
报社人员在市区范围内活动,尚且有我们当兵的跟着,到外地采访,为了沿途的安全,“一兵一民”就成了当时特殊时期的例行制度。在进驻报社的军人面前,老报人对我们当兵的那种信任,到现在想起来还暖烘烘的!
记得我与但懋信记者到潼关县李家庄公社采访时,刚迈进公社大院口,迎面的总机房中就传出了女话务员“看见你们格外亲”的歌声。不用说,门口的女话务员一眼望见我这个当兵的,就不由自主地地唱起了当时风靡全国的拥军歌曲。但懋信记者欣慰地感叹道:“与你们解放军为伍,走到哪里都是笑脸,还担心什么沿途安全!”我坦然说:“我们都托这身军装的福!”但记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全国人民都托解放军的福啊,要不天下早就乱了!”这话我信,去年在包头某工厂制止武斗的情景历历在目!
第二天,我们在县委办公室王进贤同志的陪同下游历了老潼关北门外的风陵渡段的黄河。眼前是只有铁索连接桥墩的半拉子在建工程。也是这身军装,鞭策我硬着头皮,不顾二人的劝阻,只身从稀疏的铁索上踩着晃动的木板,俯视着脚下翻滚的黄河水,硬着头皮走到山西地界。回到桥南后,两位同行者伸出大拇指,其中王进贤主任夸赞道:“怪不得你们都是一兵一民出来采访,当兵的就是大胆!”我笑了笑说:“什么大胆?这身军装容不得我在危险面前退缩啊!”我说的是实话,作为人民心里偶像中的一份子解放军战士,我只能“向前,向前,向前!”
在报社实习期间,我们就是背着解放军的光环,以解放军战士应有的职责和作风给同事们带来安全感。报社的同志都乐于与我们一道下基层采访。
不过我们的作用仅限于出发中对同事的“光环”效应,即解放军的巨大威望震慑。而在报社内面对所谓的“阶级斗争”,眼看着许多干部群众无辜挨整,就爱莫能助了!因为造反派是打着革命的旗号,喊着“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干的!直到今天我还清楚记得,报社总编辑丁济仓,在炎热的中午被造反派逼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围着大楼跑步的惨状,还有“专政队长”强迫所谓的“坏人”在练队列时喊自我侮辱性口号的情景!(2)
后话
在陕报实习三个月后,我们奉命离开报社,回部队效力。临走时与报社员工的依依不舍的情形,至今难忘。
在军区培训班的启蒙尤其是在陕报的三个月深造,使我的写作能力显著提高。几个月就有数十篇稿子见报。大大提高了我们部队的影响力,也受到了部队干部战士的好评!……五十年过去了,一位安徽蚌埠市的战友在通话中还能记起我写的表扬他的见报稿《一块塑料布》,夸赞我的写作水平。我说你到现在还认为我写的文章可读的话,那是我在《陕西日报》社得了行文的真传!
可正当我用在陕报学习的本领报效部队的时候,意外打击降临!在动乱中,我能以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身份为报社的同事遮风避雨,带来安全感,却没有躲过家乡派性斗争引发的宗族挤兑发出的暗箭!在全国极左氛围的笼罩下,我被错误地当做家庭“有问题”的子女“注销”了提干计划,作为普通战士满期退伍了!对于我的遭遇,满怀期望的部队首长很是无奈,战友,家乡父老甚感意外!一年的时间,我的履历就像过山车,从部队基层一跃端坐省报办公室,转眼间滑落到穷乡僻壤!在外人眼里,我在军区和省报的学习白费了!
然而我清楚,大起大落的过山车履历,甩掉的不过是军旅前程,而在报社得到的真传,深入脑海,谁也剥夺不了,伴随我一生!招工就业后,就是凭着我在陕报当过编辑、记者的履历,领导把我从矿山的百米井下提到宣传教育部门,继续着我的笔墨生涯!
五十年了!每当我翻开影集,看到在兴庆公园沉香亭前的留影,脑海中就会出现钟楼东面中山大街南的“陕西日报”社!
在离开报社三十年之际,回忆在古都的半年,写了一首“西京情”,不妨在这里献丑:
一别古都三十春,城墙乃存尤记心。
钟楼居中四方路,雁塔南立东西分。
兴庆宫苑亭沉香,华清池畔閣浮菌。
灞桥柳丝垂千古,渭水波声响至今!
注:
(1)当时兰州军区空军机关设在西安。(不知现在还设在西安否)
(2)指挥员喊一声“立正”,队列中的人必须高声重复两遍“老老实实,老老实实”;向右看齐,喊“抗拒从严,抗拒从严”;向左看齐喊“坦白从宽,坦白从宽”;向后转喊“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初稿于2018年6月15日
改定于同年6月30日

吴熙禄,1948年1月生。大专学历。原莱芜市钢城区棋山管委圈里村人。1965年参军,退伍后先后就职于莱芜铁矿、莱钢安装工程处、莱钢培训中心。当过矿工、宣传干事、政治教师等。曾在报刊上发表文章50余篇,出版诗集《汶水流情》、评论集《玉壶冰心》、长篇纪实《荣河纪行》、古代历史故事小说《古槐幽梦》、《大明清官吴来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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