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岛(中篇小说)
■虚无先生
橄榄岛的鹰嘴崖上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下埋着一段橄榄般咸涩的记忆。
——题记
旭日被暴涨的大潮托出海面,血红色的晨曦温柔地挥洒在直立的石碑上。
海军上尉与一位气质优雅、文静、戴着近视眼镜的姑娘相携,缓慢而凝重地攀向鹰嘴崖。
一
海军观通营营部的喧嚣渐趋平静。陈营长搀扶着一位约莫60岁的老渔民走出营部。老渔民脸色铁青,蓬乱的头发直楞楞地、毫无规则地刺向四周,颤抖着的山羊胡子尖上冒着白雾状的怒气。
“老人家,您别多想!不是我们不信任您,但您说的这事儿不是小事儿,我们必须得慎重!但我们会尽快调查清楚的。您放心,如果这事儿真的像您说的那样,那么我们一定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哼!”老渔民在鼻子里发出声音的同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咬牙切齿地用脚踩碾了一下,再用那钢锉般的手背在嘴角上飞快地撸了一把,梗着头悻悻而去。
陈营长一直陪着笑脸,尴尬地看着老渔民在瞬间完成的这一系列动作,目送他渐渐远离视线,然后,突然车转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不远处“观通营干事办公室”的木牌,牙缝间迸出三个字:“马干事!”
二
海图上的橄榄岛只是领海基线上的一个小黑点。一如它的名字,远远看去,它的外观活象一颗半浮半淹的大橄榄,方圆不过百米。四周是如刀切般齐斩斩的峭壁。在“橄榄”的腰部,有一座生满青苔的两层小楼,那是岛上唯一的驻军——海军某部观通班的营房。在“橄榄”的两个尖上,各有几间小平房,小平房里各住着一户渔民。在“橄榄”的制高点——鹰嘴崖上高耸着一座导航的灯塔,里面有一位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儿常年维护灯塔。
如火的骄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橄榄岛的礁岩。岛的顶部,稀稀落落的几株小松树无精打采地垂首而立,活像几个伤心的妇人低着头,互相诉说着她们伤心的往事。炽热的气流,挟裹着咸涩的气息,时不时地对着营房的门窗来一阵小型的“扫荡”。海天下的橄榄岛酷似一个偌大的蒸笼,令人郁闷窒息。
“这样的鬼地方,却偏偏住着这样的鬼人家!真他妈的鬼使神差!”马干事喘着粗气,对着窗外左侧那排小平房,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马干事对橄榄岛一点都不陌生,使他感到陌生和沉重的是今天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而这陌生和沉重的却偏偏让他的眼前一遍遍浮现出熟悉与轻松的画面。
“笨牛,你猜猜我想分到哪儿?”
“瘦马,你先猜猜我想分到哪儿?”
“你先说!”
“凭什么我先说?你先说!”
“这样吧,我喊一二三,咱俩一起说。”
经历了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后,马干事和牛七娃,不!确切地说,是当时的新兵“瘦马”和新兵“笨牛”,同时喊出了自己的分配意向——“橄榄岛”。
表面上看,“瘦马”和“笨牛”算是“道”合,但从想到岛上当兵的目的看,其实俩人“志”却各自不同。
“瘦马”自幼酷爱文学,家境颇为殷实的他之所以来当兵,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体验军营生活。刚到海军基地新兵连的时候,他就听班长说申江口外约80海里的海面上,有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上面驻守着一个班的观通兵,隶属于基地某部观通营。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向往着新兵训练结束后到岛上去体验生活,以期成为一名“橄榄派”诗人。
“笨牛”想去橄榄岛的目的却无半点浪漫可言。他家祖宗八辈儿都是黄土高坡上的农民。打从小爸爸就教育他:“你是农民的娃,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因而他上岛的目的就是想从最艰苦的地方起步,以期通过奋斗改变自身命运。
“瘦马”的确有几分天赋,也的确垂炼出过一些漂亮的诗句,其中还有不少发表在了《人民海军报》的副刊上。但他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成为“橄榄派”诗人,就一反初衷、迫不及待地“逃”进了军校大门。与“瘦马”同时收到海军政治学院录取通知书的“笨牛”,应该算是实现了自己的初衷。只是不知为何,自打接到入学通知书,他的脸上就很少出现笑容,似乎并不兴奋,甚至还心事重重。下岛去军校那天,营首长专程到岛上来为他俩送行,全班战友敲锣打鼓,就像古人中了状元般地热闹。牛七娃眼泪哗哗、一个劲地流着,迟迟不肯上船,似乎还有什么没了的事儿。回过头想想,马干事脑子里立马堆积了一大摞疑点。遗憾的是,今天的马干事当年的“瘦马”离岛心切,哪有心思扫瞄一下四周是否有“敌情”?否则,说不定当场就可以扫瞄到某块岩石的后面那一缕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长发呢!不过,屈指算算,那年那女孩恐怕也就十来岁吧?十来岁,“笨牛”你小子也敢?这事儿……怎么可能呢?!
“操!鬼!真他妈的鬼使神差!”想到此处,马干事不由得又满怀怨恨地骂了一句粗口。
“笨牛啊笨牛,你小子真他妈混蛋,真他妈自讨苦吃。当初只不过在这岛上呆了半年而已,哪来那么深的感情啊?!那年从学校病退回来,人家看你上过大学,身体又不好,让你在营部当文书。可你硬是吃错了药,吵着要回橄榄岛。当初要是留在营部至少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捞个志愿兵干干,至少可以改个城镇户口,跳出‘农门’。如今可好,这橄榄岛上没志愿兵的编制,你他妈肺结核病又一直没好利索。部队安排你退伍吧,地方不接收。你又偏偏死活不肯调离这倒霉的岛,结果混成了个没着没落、不死不活的十年老兵,眼下又出了这等糗事儿……唉!”
起初,马干事根本就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牛七娃会干出那种事儿来。他和他打小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的,一块儿穿上了水兵服,又一块儿考上海军政治学院……就连彼此身上有几块疤瘌,哪儿有胎记都一清二楚。那天,老渔民第一次闯到营部“告状”,正赶上他值班。他听了老渔民的叙述,尽管听上去是那么地“证据确凿”,但他的心里还是当场就予以了全盘否定。他坚信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既然是误会就总有一天可以澄清,这就叫拨云见日,这就叫“乌云遮不住太阳”。一念及此,他向老渔民拍了胸脯,打了包票,却悄悄隐下了这桩事儿,压根儿就没向营首长汇报半个字儿。为这,在他这次上岛之前,陈营长明确表示:是否处分你小子有待党委会会议定夺。
三
当兵三个月零三天的时候,班长(确切地说那时他绝对还是个“新兵蛋子”)收到女友用红笔写来的书信。为此,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间或一阵揪心的疼痛。
那天深夜,他拿着一首名为《守岛兵》的诗稿,悄悄地来到牛七娃班长的宿舍门外。正当他想敲门又觉得不妥之际,牛七娃仿佛感应到了他的伤感与低泣,突然打开了房门。
金锚飘带太短
够不到飘忽的云朵
悠悠地落在枯黄的树枝上
弯曲成一个无奈的问号
通往伊甸园的航道遥远
鸿雁闯不过海上的风云变幻
沉重地跌入滔滔黑浪
溅起一个夭折的故事
……
牛班长在幽暗的灯光下把诗稿认真地看了一遍,说“我看这诗写得不孬,可是为女人哭鼻子有点孬!为一个甩了自己的女人哭鼻子太孬!对不?先睡觉,咱明天再说,行不?”然后就把诗稿压在了枕头下面。
第二天一早,牛班长把诗稿还给了他。他发现那诗稿的后面多了一段:
潮水澎湃得疲倦了
孤岛依然有日出的辉煌
涛声中吹响洒脱的口哨
揉一把破碎丢进波峰浪谷
……
他一头扑在牛班长的床上,泪水像两条小河汩汩地痛快地流淌,浸湿了牛七娃那叠得像豆腐块儿的军被。
……
中午,马干事随补给船来了。一上岛,只和班长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岛上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临时宿舍里,不再露面。这与大家所熟识的马干事简直判若两人。以往,作为岛上的“老人儿”,马干事一上岛就会兴奋得一刻不闲地四处转悠。一眼看不到牛七娃,必是一句“把七娃给我叫来”。而今天,他不仅没让叫七娃,甚至都没问牛七娃在干啥。
“马干事,您请喝茶,喝茶!”
“谢谢!搁这儿吧!”
“马干事,您请抽烟,抽烟!”
“谢谢!戒了!”
“马干事,您这次上岛是……”
“没啥事儿!”
“没啥事儿?您是不是为了牛……牛……啊……扭……扭转我们观通班政治思想工作的薄弱局面……啊……来的?”
“不不不!我这次来……只是为了深层次体验生活,搞点小创作……啊……小创作,写几首小诗,写几首小诗而已……”
隐隐约约地,班长嗅出了马干事的来意。
“马干事,你有段儿时间没上岛了,和我们牛班长该是很久没见了吧?我去把他叫来?”
“哎,别,先别!我需要一点儿时间静静地构思,啊,静静地构思点儿东西。”马干事越是躲闪,班长越是感觉离自己的答案越近。
在随后的几天里,班长除了每天给马干事送三顿饭,汇报一次全班战士的思想动态和当天的工作情况外,还时不时地拿着自己写的小诗或从老掉牙的报刊上找些小诗,去向马干事“请教”。
四
“笃、笃、笃!”
“这个班长,又要耍什么花招?”马干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无精打采地开了门。
“瘦马!”牛七娃一进门儿,就在马干事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这首长下基层体验生活咋不提前下个通知?来了还保密!?”
马干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两眼直愣愣地从头到脚打量着牛七娃。
“看啥咧,瘦马?我身上又没长着牡丹花?!”牛七娃情不自禁地谝起了家乡话。
的确,牛七娃仍旧是那副又矮又瘦的身材,也仍旧是那张又黑又黄的脸庞。与以往不同的是,那两只和善的小眼睛里多了几分疲惫感,背也愈发驼得厉害了。在这样的身体上当然不可能长着“牡丹花”。马干事想从他身上寻找的是一种比牡丹花更微妙的东西——变化。
“笨牛,我前些天回陕北碰到你大咧。他说,你有四年多没回去了。你娘惦记你,整天念叨你咧!”马干事也不由自主地说起了家乡话。
马干事的一席话,顿时令牛七娃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那双和善的小眼睛里影影绰绰地盈出了泪花。
“笨牛,你知道不?你小妹也出门子了。八娃的婆娘去年生了个小子。你大说,隔壁三娘给你说了一门亲,是羊角沟刘家的二妮儿,比你小四岁,今年二十五岁了,让你啥时有空回家去相看相看呢!”
牛七娃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瘦马,谝点别的,行不?”
“别的?别的?唉!笨牛,你……你真的……”
“真的?真的啥嘛?”
“我是说,你真的……真的忙得连回家的空闲都没有吗?”
“……”
夜深了。
马干事一忽儿眯上眼睛,一忽儿木讷地瞪着房顶。他胸口上像是压着一块偌大的铅,喘不过气儿,也睡不着觉。
他索性爬起来,坐在床沿上,撕开班长死契白咧地放在桌子上的那包香烟,点燃一根,狠狠地吸着,胡乱地喷云吐雾。
他突然觉得“度日如年”这个词儿应该改成他妈的“度时如年”、“度分如年”!
五
麦一帆的感觉是“度秒如年”!
夜幕把橄榄岛紧紧揽在自己的怀抱里。清凉的海风渐渐停歇了,只有浪涛还不知疲倦地与礁石合奏那曲旋律单调、经年如一的打击乐。
……麦一帆和牛七娃并排坐在鹰嘴崖上。牛七娃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着麦一帆的头,一边抚摸一边讲解着高考模拟政治试卷上的题目。
麦一帆专心致志地听着。终于,麦一帆理解了题意和答案,他孩子似的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像往常一样把感激的目光投向牛七娃那张慈祥的脸。
此时,一张美丽少女的脸庞,带着羞涩,朦朦胧胧地由远而近。突然,麦一帆眼中那张慈祥的面孔渐渐扭曲变形,直至变得青牙绿齿、双目凸爆,紧接着,牛七娃伸出一双老鹰般的利爪,抓小鸡似的揪住那美丽少女的满头秀发,高高举起,甩向万丈悬崖……
麦一帆连人带被滚落到地板上。
麦一帆爬了起来,觉得身上有无数条小虫在不停地蠕动、撕咬。陡然,他在自己的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
牛七娃宿舍的门虚掩着,黯淡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幽幽地照在门口的岩石台阶上。
麦一帆在石阶上踱步、徘徊。
“一帆?!”
牛七娃披着一条旧军毯出现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他那瘦削不堪的脸庞显得清癯而缺少血色。
“怎么啦?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啊?一帆,你别是生病了吧?”牛七娃一边用毛巾给麦一帆擦汗,一边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
“没事……我刚才做了个梦……”
“做梦?做啥梦了?”
“梦见你辅导我……你……”
“我辅导你?我辅导你,你出啥汗嘛?”
“……”
月牙儿悄悄从飘浮的云层中露出半个脸。月光下的牛七娃脸色由清癯变成了苍白。
麦一帆鼻子一酸,满肚子的勇气一股脑儿泄得精光。他感觉到自己的“决定”象牛七娃的脸色一样苍白。
“没啥!本来……本来有几道题想请教你……明天再说吧……”
麦一帆逃也似地跑回了自己的宿舍,他不能让自己的眼泪当着牛七娃的面儿流出来。
一年多了,麦一帆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否认事实抑或坚信牛七娃到小平房里不是去干那事儿,而是干别的什么好事儿。但他终究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干好事儿为什么不能白天去?为什么偏偏乘着夜色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去?夜阑人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一把干柴,一束烈火……古往今来只听说过有个柳下惠能做到“坐怀不乱”,却没有任何记载能证明他的性功能是健全的啊!
牛七娃的“夜幕行动”就像一张网,罩住了那间摇曳着昏黄烛光的小平房,也罩住了麦一帆那颗烦乱的心。
夜,令人窒息的夜。
麦一帆觉得自己快要发狂了。
六
牛七娃又一次扑了空。
他对麦一帆的房间进行了全方位“搜索”,门旮旯、衣柜、床下。当兵才一年多的麦一帆有时还像个顽童,牛七娃常在这些地方找到他。
牛七娃觉得麦一帆变了。很长一段时间了,麦一帆常常呈现一副心不在焉、煞有介事、欲言又止的怪模怪样。莫非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莫非他家里出了什么意外?发生了感情危机还是对即将面对的军校招生考试缺乏信心?
牛七娃习惯性地向鹰嘴崖走去。他喜欢独自在这里观海听涛,也常在这里给麦一帆补习功课。
牛七娃攀上了鹰嘴崖。和煦的海风在平静的海面上揉出一道道波纹,温柔的月色把岛岸上凸出的礁岩勾勒成一幅幅剪影。
牛七娃最喜欢在这样的夏夜里散步了。在军校时,每逢夏天,天一擦黑,他和瘦马便相约到大操场上漫步,一起讨论学习中的难题,说说陕北话。从军校退学回到橄榄岛以后,鹰嘴崖代替了大操场。他喜欢鹰嘴崖,喜欢它的高耸与沉默,喜欢它的喧嚣与宁静,更喜欢戴着耳机听着《小夜曲》看着浩淼的海面与远帆的感觉。每当《小夜曲》和着涛声鸥语,把人类创造的美和大自然天然浑成的美融为一体时,他就会觉得心里特别充实,觉得一切烦恼都不过是偶然飘落在头上的一缕蛛丝而已。
牛七娃向四周远眺,小平房兀然撞入他的眼帘。于是,他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个和麦一帆同样需要他,甚至比麦一帆更需要他的人的身影。
接到军校录取通知书后的那个夏夜,他穿着海魂衫独自坐在这里看着漆黑的海天发呆,默默地憧憬与想象着海那端的世界的精彩,却又舍不得离开这片貌似寂寞却激情澎湃的海上热土。
一阵海风卷来几声呜咽。他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
这不是岛西头那家渔户的女儿吗?这黑灯瞎火的,她来这里干什么?心生疑惑的同时,他不由自主地从岩石上站了起来。
突然看到独坐着的牛七娃,她吓得一愣,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也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你……你是海龙王?”
“海龙王?哈!我怎么会是海龙王?海龙王在海底呢。”这懵懂的问话,使牛七娃绷紧的心顿时放松了许多。
“你……你真的不是海龙王?”
“真的不是!你看”牛七娃指了指自己的海魂衫。“我是海军叔叔!”
“你不是海龙王到这儿干啥?这是海龙王晒鳞的地方啊!”
“哈哈!晒鳞?怎么夜里晒鳞?”牛七娃早听说过本地渔民对海龙王的顶礼膜拜,却不知道海龙王还要晒鳞。
“这我不管!呜……呜……我要找他……”少女又开始呜咽起来。
“你说什么?”牛七娃顿时紧张起来。他的身体象被一根线突然抻了一下,警惕地向外跨出一步,挡在小女孩的前面。“你说你要……找他?”
“我不要嫁给海仔!我要找海龙王评理!”少女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听到“嫁”字,牛七娃一下子又放松了许多。“哈哈!你才多大?怎么可能嫁人呢?”
“爸爸说,阿哥娶了海仔的阿姐,我就一定得嫁给海仔!呜……呜……海仔是瞎子,我不要嫁给他,我要找海龙王评理……”
“这可去不得啊!小妹妹,你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再说,海底也根本没有海龙王。” 牛七娃的神经线又被抻紧了。
“没有海龙王?怎么会没有海龙王呢?我爸爸说,连我爷爷的爷爷打渔都是靠他保佑的呢!?”
“这,这个我也跟你解释不清楚,但是海底千真万确没有海龙王!你要是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面对固执复愚昧的少女,牛七娃一时手足无措,不免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你别拦着我!就算真的没有海龙王,找不到他我就不上来了!我宁愿死也不嫁给瞎子!”
……
不远处,小平房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像一只摇来摆去的舞女手臂。
牛七娃站起身,轻轻地晃了晃头,定了定神儿,举步走下鹰嘴崖,然后轻手轻脚地向摇曳着昏黄烛光的小平房走去。
七
“笨牛,你毕业后的志向是啥?”
“不断学习,增长才干,带好我的兵。”
“你咋恁没出息呢!忘了拿破仑将军的话了?”
“拿破仑说啥咧?”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都想当将军,那谁来当士兵呢?”
“没出息就承认没出息,何必强词夺理呢?这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家的思想!”
“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家?谁封他的?就算是,我也不听他那套!我是中国海军的军官,为啥要崇尚资产阶级军事家的思想?我只相信毛泽东思想!”
“哎哎!你别吓唬我啊!文革都过去几十年啦!资产阶级军事家咋啦?难道资产阶级军事家的思想就是垃圾?”
“……”
他们常为一个可能原本就无法说清的问题吵得天昏地暗,最终也当然不会有任何结论。
马干事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淫雨霏霏的夏日。在海滨市火车站的月台上,全班学员一字列队,送别因病退学即将离校的学员牛七娃。列车徐徐启动了,他突然不顾学员队干部的阻拦冲出队列,拨开送客的人群,飞快地追上已经开出几十米的车厢,一下一下地跳跃着去抓牛七娃的手。
“七娃……七娃……呜……呜……”
“瘦马,你咋恁没出息呢!你将来要当将军的……”
“……呜……呜……我不要当将军!我不要你退学!”
“瘦马,不敢这样呢!你要记着拿破仑的话……”
“我才不记他的鬼话!我操他姥姥……”
强大的气流把牛七娃的泪水甩到他的脸上,也把他和牛七娃紧握的手无情地分开。他一边大声喊着牛七娃的名字,一边疯狂地追逐着列车,直到累得趴在月台上,再也爬不起来……
在当时的情境下,他这个举动显然有扩大“不良情绪”之嫌。第二天,他被叫到学员队队长办公室,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已经填写好的“严重警告处分登记表”。他给队长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队长!给队里添乱了。”然后,毫不在乎地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他请在学院门诊部里当医生的老乡开了张病假条,一个人躲在寝室里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上岛三天三夜了。这是他第二次为了牛七娃三天三夜不曾出门。
此刻,他的耳边不断地回响着牛七娃那句带着哭腔的“……你将来要当将军的……”但内心深处却已经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当将军、元帅的料儿。自古以来,任何一位名成功就的将帅不仅要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过五关,斩六将”的大谋略、大英勇,更要有铁腕儿治军、“挥泪斩马谡”的手段,否则,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当年的大闹海滨火车站的“瘦马”,如今手握调查错误事实的“令箭”竟然开不了口、下不了手、上岛三天出不了屋也想不出解救良策的马干事,哪有半点将帅风度?
“马干事,您吃饭吧!”班长一天三顿饭,顿顿按时送来。
“谢谢!先放那儿吧。”
“马干事,您别老在屋里闷着啊!吃好了咱出去散散步,聊聊天吧!”三天三夜了,马干事的来意已经基本明了,可他究竟为啥不开口呢?班长想。
“聊天?你……是不是有啥事想和我说?”七娃此劫是铁定难逃了。假如他能主动揭发七娃,那么也算是给了我一条生路。马干事想。
“没有,没有!能有啥事儿呢?只是想和您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而已嘛!”
班长是营里今年基本内定的预提军官对象,目前就还缺少那么一点具体的“突出表现”。牛七娃的问题对他来说无疑是“突出表现”一次的良机。
班长来得次数越多,马干事心里就越不踏实。几天来,班长那不阴不阳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令马干事清楚地感觉到他十有八九是发现了牛七娃那点事儿。一座屁股大的小岛,如此敏感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人的眼睛?从外表看,班长似乎一直想向自己揭开那点儿浑闲事儿的面纱,但为何又迟迟不开口呢?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与牛七娃的特殊关系?抑或他是想自己向营长当面邀功但尚无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给守岛兵送油、水、蔬菜、粮食的补给船来了。
班长找到马干事,提出要随补给船下岛“办事儿”。尽管一切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马干事的手心里还是捏出了汗水。
班长下岛“办事儿”,这就意味着马干事失去了任何作“非分之想”的机会。他想过阻止班长下岛,可班长下岛纯属观通班的内部事务,自己虽然是上级,却在行政上与观通班没有隶属关系,再说也没有任何干预的理由。他也想过干脆和班长开诚布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不惜诱之以利,达成联盟,共救牛七娃于水火。但他心里很清楚,班长不可能那么傻,只有傻瓜才会丢西瓜、捡芝麻。如果自己这样做,那么无异于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太过冒险,太不理智,弄不好不仅救不了牛七娃,而且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马干事的内心生发出了绝望的感觉!他明白,事到如今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干事抓耳挠腮地走到阳台上。举目望去,夜幕下的橄榄岛阴森得瘆人。
几声汽笛在橄榄岛的上空响起,补给船即将夜航返回海淞军港。这汽笛声曾经多少次使马干事诗兴大发,最终创作出获奖之作《军港笛声》。可今天的汽笛声令他感到格外凄厉刺耳。
录音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近乎疯狂的爵士乐把窗外挡在了另一个世界。马干事左手抓着一本诗集,右手握着一支钢笔,身体随着音乐像醉汉一样地摇摆着。突然,他将手中的笔和诗集一股脑儿抛掉,嘴里神经质地大叫着“哈!哈!哈哈!”同时,两只拳头飞快地、连续地击打挂在墙上的沙袋儿。
殷红的鲜血从马干事的指缝间汩汩渗出。
八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值夜更的水兵们各自忙碌着。班长独自坐在后甲板的系缆桩上,面对着夜幕笼罩下黑黪黪的海面,他的脑子里也像夜色般模糊。尽管昨夜与一帆通宵达旦地密谋,自信方案已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但是,果真揣着这锦囊妙计走下海岛时,心里还是不免有几分忐忑。
我们究竟是在干什么呢?!班长的心底突然生发出一种孤独、无奈、无助与茫然交杂的情绪。
第一次发现牛七娃钻进那个烛光昏黄的小平房,该是两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一向做事中规中矩的他也曾大大地惊诧了一阵儿。“战士不准在部队内部或与驻地异性谈恋爱”,这是部队的明文规定啊!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军人带着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与惶恐,严格地遵守着这一似乎不近人情,却又必须恪守的规定。难道惟你牛七娃敢逾越“雷池”?
然而,这惊诧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嬗变成了欣慰。古人说“食色,性也。”男欢女爱,天经地义。部队规定了“战士不准在部队内部或与驻地异性谈恋爱”,却没有规定“战士不准与驻地异性交往”啊!“交往”与“谈恋爱”之间可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交往”可以是因爱情而为之,也可以与爱情无关。而“交往”的内容只有两个人知道。从这个意义上说,爱与非爱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爱情与友情的区别也很难界定。牛七娃与那丫头的恋情,虽不符合部队的规定却合情合理。他相信,以牛七娃的为人,总不至于婚前越轨。只要不婚前越轨,这问题的性质就在“量”的范围内变化。待牛七娃身体完全康复了,办好了退伍回家的手续,带上那丫头远走黄土高坡,结婚生子,谁还能管得着?退一步说,到那时即使部队知道了,那也是甘罗12岁当宰相——晚了三春了!说实话,那场大病不仅使牛七娃从一个离军官只有半步之遥的军校大学生回归了守岛兵,也使他的身材或多或少走了形儿,眼下又是丢了20往30数的人了,要想找个合适的对象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若果真能娶上那漂亮的渔家姑娘,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而那个从小没离开过这巴掌大的小岛一步,没看过电影、电视,没进过一天校门,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渔家女,能摊上牛七娃这么个心地善良、又有文化的好男人,岂不是上辈子的造化?
“班长同志,熄灯了。请回到您预定的舱位!”
值更的水兵笔直地站在班长面前,“啪”地行了个军礼,一本正经地说。
九
“小妹妹,除了下去找海龙王评理,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将来不嫁给海仔!”
“你可以帮我?有什么办法?”
“你可以去海那边的世界。你到了海那边的世界,海仔就找不到你了!”
“海那边的世界?好远吧?可我怎么去呢?”
“飞!飞过去!飞出橄榄岛!”
“飞?可是,可是我没有翅膀呀?”
“我帮你!我能帮你长出翅膀。”
“你?真的可以帮我长出翅膀?”
“真的!”
“我真的可以飞出橄榄岛?!”
“真的!但是,我在岛上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教你办法,能不能长出翅膀来主要靠你自己努力。”
……
牛七娃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瞬间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借着月色仔细地环顾脚下和四周的环境,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把他绊倒的东西。
奇怪!
牛七娃突然觉得,这几天发生在自己周围的奇怪的事情还远不仅于此。
瘦马,那么铁杆儿的老乡、哥们儿,平时一个在陆地,一个在岛上,难得一见,好不容易来了,却一直闭门不出,显然是在有意识地回避自己。
班长和一帆,那么铁杆儿的战友,平时无话不谈、情同手足,这几天几乎同时变得诡异起来,和自己的话突然变得少了,一旦说话还吞吞吐吐、吱吱唔唔,俩人儿还经常躲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些最熟悉、最亲密,朝夕相处和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这些亲密战友、哥们儿、兄弟!他们,他们为何一夜之间都变得古里古怪、判若两人?他们究竟都怎么了?!
“咣当”!一个鱼筐从小平房里飞了出来。紧接着,传出一句高分贝的、不易听懂的海岛土话。
牛七娃这声音一点也不陌生。他听得懂那是一句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娼妓”、“破鞋”之类的极其粗野的方言。
陡然,牛七娃似乎为自己的种种疑惑找到了答案。
他抬起头向远海望去,只见一大片灰蒙蒙的雾团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席卷而来。以这样的天象,凭着在海岛多年的生活经验,他预感到,一场风暴潮离橄榄岛不远了。
牛七娃试探性地向前轻轻地迈了一步,感觉腿部的疼痛还能忍受。于是,他又慢慢地朝着小平房走去。
小平房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像一只摇来摆去的舞女手臂。
牛七娃停住脚步,抬起头,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聚焦在那个摇曳着昏黄烛光的窗口上,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的笑容。
那苦涩的笑容中似乎还蕴涵着些许得意的成份。
十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虽说主机的马达声从未停止过它富有节奏的轰鸣,水兵舱里却相对显得寂静。那几张悬挂着的、宽不过60公分的小床,在航行中富有节奏左右摇晃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兵摇篮”。
夜,已经很深了,“水兵摇篮”里的班长仍然毫无睡意。
睡在上铺的士兵的鼾声从间或轻微逐步向急促高亢过度着,还偶尔冒出两句苏北味儿浓郁的梦呓。终于,在一阵雷鸣般的鼾声过后,他被憋得重重地翻了一个身,盖在军被上的戴有上等兵军衔的军服落在了班长的床沿上。
上等兵是拥有两年军龄的士兵的正常军衔。而班长当兵两年的时候,却已经挂上了中士的军衔。因为那时的他就已经当上班长了。
那年年初,牛七娃以“健康”原因向营部辞了职并力荐他当了班长。也正是从那时起,他感觉到了真正的危机。卸任后的牛七娃去小平房的频率增加了,去的时间已经仅限于晚上。他敏锐地意识到,牛七娃与那渔家丫头的关系应该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新情况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儿,但他很快就在心里恢复了初衷。七娃的军旅生涯应该不会有多久了,只要退伍返乡,把那丫头带走,便会一切烟消云散、万事大吉。直到天傍晚,那个岛上人所共知的“霹雳火”老渔民坐在了他的对面。他才明白世界没有那么太平。
“小子,我知道你是这个岛上最大的官儿……”
“不,老大爷,我不是官儿!”
“别叫我大爷,我有事儿求你,你帮了我的忙你就是我大爷!我是个臭打鱼的,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你一个当官儿的连自己的兵都管不住,我今天是他妈来找你帮忙的,如果你不帮忙,那么老子就是来找你算帐的!”
“大爷,算帐?和我算帐?算什么帐?您别这么大火气,有话慢慢说。”
“你们那个混蛋王八蛋牛什么娃,他……他搞我女儿!”
他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儿,脑子“嗡”地一下,急剧地膨胀着……“霹雳火”后面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他没听到。
时隔不久,老渔民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谈判”结束的时候,老渔民下了最后通牒:“你小子再他妈不管,老子就下岛去找你的上司!”
果然,这话音儿落地还没超过两星期,马干事来了。
马干事的种种反常举动告诉他:来者不善。
在水兵床上几经辗转反侧,班长仍然没有半点睡意。他试图看看钟点,可漆黑的水兵舱里根本没有一丝儿光亮。于是,他干脆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叠好了被子……
从舷梯钻出水兵舱的时候,班长看见东方的海平线上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
班长觉得自己的大脑比鱼肚白更加苍白。
十一
海天线上刚刚露出一丝儿红白相间的光亮,海妹就起床了。几乎从城里的孩子们上幼儿园的年龄开始,她每天都是天刚放亮就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她新的、天天如此的、忙碌的一天。
出海打鱼的男人是渔民家庭的顶梁柱,但渔民家庭里同样是不能没有女人的。眨眼间,海妹的母亲去世十几年了。在这个没有女人的渔家里,年幼的海妹早就在许多方面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她每天必须早起,为父亲和哥哥烧饭做菜,待他们吃罢饭去赶海了,她才能草草填饱肚子,然后洗涮碗筷。一切停当后,再拿起梭子补旧网、织新网,年年如此,天天如此。
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年幼的海妹常常觉得自己就生活在一张像蚕茧一样的牢固而密集的鱼网里。
岛上只有两户人家。这就几乎注定了两户必须成为儿女亲家。海妹的妈妈是海仔的姑妈,海仔的妈妈是海妹的姑妈。由于海仔双目失明,10年前,海仔的爸爸,也就是海妹的舅舅同时也是姑父单方面提高了婚姻的价码。海妹的爸爸让儿子以“倒插门”和确保海妹长大嫁给海仔为代价,让儿子娶了海仔的姐姐。哥哥结婚那天夜里,海妹伤心地跑到鹰嘴崖上,要去找海龙王评理,结果遇见了那个穿着海魂衫、给她指点迷津的、她在心里奉为“天使”的男人。这使她的生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使她对未来有了新的希冀。然而,好景不长,“天使”很快就挥着翅膀飞出了橄榄岛,飞出了她的视野。她的生活也随之回归了黑暗。
本来,她以为“天使”将永远消失在海的那端,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也走进了黯然失色的、无言的结局。意想不到的是,短短半年之后,老天爷竟然把他给送回来了!从此,他一天天地融入她的生活,嵌入她的生命,使她每天紧张忙碌的生活节奏中又恢复了那原本暗藏着的些许殷殷的期待。
他说他要给她安上翅膀。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真的开始长出了翅膀!那翅膀上的羽毛和她那女性的身躯在一天天变得丰满。终于有一天,那件令每个女人都必须慌乱一次的事儿来了。她不知所措吓得直哭。她不敢也不愿意去问她的“霹雳火”爸爸,因为她打小就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父爱。她怕他。她不喜欢他。
“老师……我怕……”
“怕什么,海妹?你怎么啦?”
“我……下身流血……”
“海妹,别……别怕,你……这是……你长大了!”
“什么叫长大了?”
“长大了你就不再是个小女孩儿了……而是一个大姑娘了。就是说,你……你就可以做女人了。”
“可以做女人了就可以嫁给你了,是吗?”
“海妹,可不要瞎说啊!”
……
不管牛七娃怎么说,从那天以后,她发现自己每次与他在一起时,已经失却了那份安然与自在。她常常能够感觉到自己那一阵阵莫名的慌乱。也就在一阵儿一阵儿莫名的慌乱中,她出落成了一个成熟、美丽、丰腴的渔家姑娘。
在海妹眼里,牛七娃像父亲,但比她的父亲宽厚、慈祥;像哥哥,但不像她的哥哥那样冷漠和自私。她从牛七娃那里得到的关爱,得到的充实感和安全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多少次,她试图把牛七娃当成父亲或者哥哥,然而,她始终无法做到。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是牛七娃的,将来肉体也应该而且必将属于牛七娃。
从17岁开始,海仔家就开始催婚,父亲也便一次又一次地劝婚、逼婚。但她都顶住了,甚至为此跳了两次海。海仔家担心人财两空,只好答应结婚的事儿暂缓。海妹的爸爸虽然乐得家里可以暂时多一个劳动力,但明白女儿心里头装着牛七娃,于是对他们的态度一天天变糟。
“丫头,你给老子出来!帮老子把鱼网拿上船”一次一次他们之间默契的教学与交流被粗暴地打断。
“啪!”一只碗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哪来的野猫,想偷腥儿,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牛七娃去小平房越来越不方便了。好在海妹爹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只要太阳一砸在海面上,他那散发着浓郁海味的粗野鼾声就会准时在海岛上空飘荡起来。于是,他们把约定的时间改在了晚上。
十二
从橄榄岛到军港80海里水路。补给船的航速是9节。
太阳在海天线上露出了半张脸,海水逐渐地发出了光亮。前方,美丽的海滨军港已经呈现出一幅朦胧的剪影。
此刻,坐在补给船后甲板系缆桩上的班长也很像是雾霭中的一幅剪影。
“钦差大臣”来了!其使命不言而喻。
最初,班长还是抱着比较乐观的态度的。因为,他一上岛就得知牛七娃班长有个同乡战友、军校同学,同时也是很“铁”的哥们儿在营里当干事。当兵三年多来,他先后几次在岛上见过来检查工作的马干事,也可算是对马干事有一定的了解。接到营部关于有领导要上岛“检查工作”的通知后,敏感的他很快就通过在营部当通讯员的老乡得到了准确的“情报”:要来的正是牛七娃的“铁哥们儿”马干事。于是,心里暗暗地松了半口气儿。他想,似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如果马干事肯“合作”,那么只要各方订下“攻守同盟”,谁又能拿七娃怎样?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然而,马干事一上岛,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如意算盘似乎很难如意。他本以为,马干事为了保护牛七娃,必然要寻找“合作伙伴儿”,而首当其冲的“目标”必将是自己。没想到马干事竟然一反常态,整日闭门听音乐、搞“创作”。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主动出击。可接连的几次试探,不但没有任何新的起色,反倒把他带到了更加沮丧的境地。因为马干事的态度一直是躲闪与回避,连隐讳地透露一点儿消息的意思都没有,显然不是寻找“合作伙伴儿”的态度!他焦虑而又失望,恼怒而又愤恨。这是他妈的什么“铁哥们儿”啊!?关键时刻连点儿两肋插刀的精神都没有,这样的“铁哥们儿”除了丢到粪坑里积肥,还有啥用?
然而,正像当初很快就在心里原谅了牛七娃的“越轨行为”一样,他也很快就在心里理解了马干事的“不仗义”。唉!有什么办法呢?当今是什么年代?市场经济的社会啊!发展就是真理,利益就是价值尺度!什么同乡战友啊!“铁哥们儿”啊!顺水推舟、举手之劳的事儿能办就办了,一旦与自己的切身利益、发展前途扯上干系,除了傻瓜还有谁会选择冲锋陷阵呢?
在近乎悲壮的心境中,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国际歌》里的一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歌词儿怎么写得那么有道理呢!?看来,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都得靠自力更生了!可说自力更生容易,要真做却又何其难也!
一旦东窗事发,牛七娃可就彻底毁了!你说自己是谈恋爱吧?按照部队规定,作为战士你根本就没这个权利。因为条例明文规定:战士不准在部队内部以及驻地异性青年谈恋爱。你说自己是“婚前越轨”吧?谁又能证明第一次发生性行为的时候那丫头已年满十四周岁?若是未满十四周岁,根据法律条款,你就是个奸淫幼女犯。哎呀!我的妈!那是要从重从快的啊!
不行!怎么可以坐视牛七娃得到这样的结局?象牛七娃这样的好人,怎么可以得到这样的结局?必须得有人为他出头,必须得有人为他做一回“傻瓜”!牛班长对我有恩,我不当傻瓜谁当傻瓜?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可是我怎么当傻瓜?从哪儿下地狱啊?
当下问题的关键是必须在马干事下岛汇报前想出相应的对策,否则,牛七娃的命运便必如所料。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呢?
那夜,麦一帆带着一股咸涩的海风,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屁股撂在他的床铺上。
“怎么啦?小麦?”
“牛班长……他……他……”
“他怎么了?”
“他……他和海妹……那个……”
“小麦,这,这种事情可不好乱说的……啊!”
完了!完了!!他也知道了。班长故意提高了嗓音,以增强话语的震慑力。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那语气是在向对方乞求。
“班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演戏啊!这事儿的后果你比我更清楚。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要是打算把这当成立功的机会,我现在就走!一辈子都不再理你!随你怎么用班长甚至将来的官职来压我整我!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我麦一帆这辈子把你当爹!”
平日并不善言谈的麦一帆话未说完,鼻涕和眼泪已经喷涌而出。
“一帆,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这可是犯错误的事情啊!你帮他的话可能被处分甚至……开除军籍……”
“我不管!我不怕!我就是要救牛班长!他是我的老师,他对我有恩!”
“一帆,我的好兄弟啊!”
班长“唿”地一下跳起来,张开双臂把麦一帆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两个人一起痛哭失声。
“班长,咱不能光哭,哭是没用的!咱得想办法!”
“是啊!可是,咱能有啥办法呢?我头都想破了!”班长狠狠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原本还指望马干事,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了!”
麦一帆对班长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前,向左右各窥探了一下,再蹑手蹑脚地走到班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得工工整整的纸,双手颤抖着递到他的手上。
“班长,你看这个……”
“这……这成吗?”班长抖抖稿纸,一脸茫然。
“我想了好几天了,觉得没有比这更好办法了!”麦一帆挤了挤臃肿的大眼睛。“事到如今,牛班长只能离开!”
“为什么?”
“从现在的形势看,牛班长必定是在劫难逃了!只要上面认定了他所犯的错误,一定要给他处分甚至认定他犯了强奸罪!即使不开除军籍,那么他这军装是肯定得脱了!你说是不?”
“我也这样认为!”
“这就好!你想,如果我们在马干事正式向组织汇报之前把这个东西递上去,那么首长们会怎么考虑呢?
“这?你是说首长会顺水推舟、息事宁人?”
“假如你是首长,难道你会不这样做?这事儿原本就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是必须得给那老渔民一个说法。如果人走了,隐患没了,那么老渔民也没必要再闹了,咱营的年度先进评比不受影响了,部队的名声儿也保住了……这样皆大欢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有道理!可……可这算不算咱俩忘恩负义呢?”
“这怎么是忘恩负义呢?反正牛班长这军装一定是不能再穿了,咱这样做,最起码可以让他不至于身败名裂啊!”麦一帆斩钉截铁地说。
……
补给船就要进港了。
蘑菇状的、高耸入云的信号台顶上的五星红旗和军旗迎风招展。补给船上的水兵们笔直地在船舷边上一字排开——站舶,向国旗和军旗行注目礼。
队列中的班长做贼似地慢慢抬起头,愧疚地看着国旗和军旗,同时左臂下意识地不断加力,把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而又紧。
公文包里有麦一帆的杰作——《关于申请退伍的报告》。报告结尾处的署名是牛七娃。
十三
中秋节过后,太阳的光线渐渐变得忧郁。
班长从营部返回橄榄岛的第二天,陈营长亲自用甚高频与橄榄岛通话,招马干事归营。
马干事在岛上整整住了十天。这十天,他只是闷头“创作”,没找任何人谈话,也没有去找过牛七娃。
自从那天晚上与心猿意马的马干事聊过天之后,牛七娃也没再主动地去找马干事。作为多年的朋友,牛七娃深知,除了那一件事儿,马干事断无对自己回避的理由。牛七娃也曾考虑过和马干事好好谈谈,做些必要的解释,但转念又想,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告诉我们,如果一件事情到了非要解释才能说清楚的地步,那么它实际上就已经说不清楚了,搞得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越抹越黑。
麦一帆推门进来告知:晚上班长设宴,欢送马干事。
晚上轮到班长值班,值班室是绝对不可以唱“空城计”的。于是,只能“冒违规之大不韪”,把宴会设在了观通机房里。班长戴着耳机一边值班一边参加并主持晚宴,麦一帆则担当起宴会的另一个重要角色——厨师。
说是宴会,其实差不多是“罐头宴”。午餐肉罐头、熏鱼罐头、雪菜笋尖罐头……当然,也不全是罐头,还有一个清炒——炒青菜;一个山珍——红烧蝮蛇段儿;一个海味——海蛎子汤。一色儿的海岛特产。
四人分宾主坐定,班长让麦一帆给每人面前的军用茶缸里斟满啤酒,象往常一样,把部队传统的祝酒词背了一遍,然后端起茶缸在马干事的茶缸下方碰了一下,说声:“首长随意,我干掉!”就一仰脖儿把一茶缸酒倒进了肚子里。
宴会就此算是拉开了帷幕。
窗外,下起了小雨,海风不时偷偷地从门缝儿钻进来,在每个人的脖子上、裤脚上刺一下。海岛深秋的夜晚已经颇有几分寒意了。气象预报说,最近几天橄榄岛附近海域有风暴潮,风力七到八级,浪高可达四、五米。
酒过三巡。四人开始有了几分酒意。马干事脸色通红,班长身体一个劲发抖,麦一帆则不停打嗝。由于牛七娃是照顾对象,喝得最少,看上去还算正常。
喝着喝着,班长突然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提着两瓶洋河大曲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马干事,咱再把这喝了,暖暖身……身子,怎样?”
“说好一人只喝一瓶啤酒,这都喝了十几瓶了,怎么还喝?你小子是不是给我摆‘鸿门宴’?”
“嗨,马干事,瞧您说的,我要是摆‘鸿门宴’也不会等到你要走了才摆啊!您是咱橄榄岛的老人儿了,不管啥事儿您当然会倾斜,还用得着搞那套玩意儿?实话跟您说吧,这两瓶酒是我去年探家带回来准备送给陈营长的,可一直没得机会。现在……现在应该是用不着了。您瞧得起我,咱就把它喝喽,您瞧不起我,我就把它摔喽!”
班长说着打了个趔趄,歪倒在牛七娃身上,牛七娃一边用肩膀支撑着班长,一边看着马干事说:“算了吧,瘦……马干事!”
“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就是你笨牛!我是那轻易被人叫倒的人吗?就算是醉也得醉得象条汉子!你要是够哥儿们!咱接着喝,喝它个一醉方休!谁熊谁是孬种!”
说着,马干事从班长手里抢过洋河大曲,亲手打开,先给牛七娃倒了一茶缸底儿,又给自己倒了小半茶缸:“笨牛,我再敬你一杯,你今天就是身体再不好,也要把这酒喝喽!”说完径自一饮而尽。
“马干事,我……”牛七娃为难地望着马干事。
“你叫我啥呢?马干事?马干事那是你该叫的吗?这干事的头衔还不是你送我给的吗?”
班长和麦一帆懵懵懂懂地看看马干事,再看看牛七娃。
“好啦,好啦!别说了,我喝了还不行吗?”牛七娃赶紧一饮而尽。
马干事又要给牛七娃倒酒,牛七娃用手挡住茶缸口。
“怎么?就凭咱俩的交情,不该好事成双吗?”说到这儿,马干事把头扭向班长和麦一帆:“你们俩给我立正!立正了没有?好!立正了就好!听着噢!我给你们俩讲个故事。”
牛七娃立即制止他:“瘦马,别瞎说,你忘了咱俩签过名儿的协……纸条了?”
“对,就是纸条。要不是我先写了那张纸条,然后你给我那张纸条,我今天能当干事吗?我还是马干事吗?”
马干事一边说着,又晃晃悠悠地用茶缸机械地在牛七娃的茶缸上碰了一下,又一饮而尽。
麦一帆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什么你那张纸条,我那张纸条?”
班长似乎听出了一点意思,拦住麦一帆的话头:“一帆,别打岔,听故事,听故事。”
牛七娃刚想说话,马干事又站起来给他加酒:“你还欠我一杯酒呢,没有发言权!”然后扭头对麦一帆说:“他坐在我后桌,我数学不好,做不出来……从桌子下面向他招手求援,他不理我。我知道他倔强,就用‘激将法’戳他的软肋……”
牛七娃欲再次站起来阻止马干事,却被东倒西歪的马干事一只胳膊牢牢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他呀,重感情、讲义气,说话算数,我俩说好要一起上海军政治学院的。我就写了一张纸条:你小子不讲义气,不想让我当你同学了?果然,收卷前五分钟,他抄了一道10分的题,出神入化地扔在了我的脚下……海政院录取我的时候,我只比最低录取分数线高1分!哈哈!1分啊!同志们,你们说,我这干事是谁给当的?是不是他笨牛给当的?你们说,你们说啊!笨牛,你说啊!你还叫我马干事?你怎么能叫我马干事?怎么能?啊?!”
马干事的眼圈红了,继而一串热泪落在了茶缸里,他抓起茶缸一仰脖儿,把酒全部倒进了嘴里。
麦一帆望着牛七娃:“这是真的吗?”
“是……是……唉!这是我俩有生以来做的最见不得人的事儿,本来我俩还签了君子协定,说好永远不说的……”
“你们放心!今天咱在这儿喝酒和说的酒话,谁说出去谁他妈他爸戴一顶绿帽子,他自己戴两顶绿帽子!”班长拿起酒摇摇摆摆地走到马干事身边:“马干事,今天咱这酒喝得好!喝得过瘾啊!以前对您不够了解,错怪您了,我……我敬您一杯算是赔罪!”班长在马干事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然后也一仰脖儿,把酒全部倒进了嘴里。
“错怪我?错怪我什么?”
“哎,我建议咱们一起敬老班长一杯,好不好?”班长刚想接着说,麦一帆在牛七娃的茶缸上碰了一下,抢先说道。
看大家的茶缸都聚拢过来了,麦一帆又在牛七娃的茶缸上碰了一下:“老班长,我……我对不起你!希望你理解我……我要争取考上军校,替你多当几年兵。”麦一帆的眼圈也红了。
“老班长,我这人智商不高,但也知道好歹。那年我妈动手术住院,有人给我家里寄了两百元钱,当时你不承认,但我知道就是你寄的。我说这话,不是想还你钱。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啥时候也有了难处,别忘了咱橄榄岛上一起吃过苦的兄弟!”班长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你们这都怎么啦?都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嘛?今天咱是给马干事饯行,可别主次颠倒喽!来,瘦马,我敬你一杯!”牛七娃眼里噙着泪水,碰了一下马干事的茶缸。
麦一帆突然“啊”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冲出报房,对着黑黪黪的海天放声大哭。
“一帆!”
三个人几乎同时丢掉茶缸,也冲了出去。
凄厉、悲凉的嚎啕声在橄榄岛的上空久久回旋。
十四
“老师,你会一直这样教我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总有一天会离开橄榄岛。”
“你能不能为我……为教我……留下来?”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要上级一声令下,我就得走!”
“那我能不能跟你一道去陕北……读书?”
“我会教你到我在岛上的最后一天。”
每年部队老兵退伍的时候,牛七娃和海妹就会有这样一段对话。
今年牛七娃真的要走了,真的要离开橄榄岛了。
马干事下岛的当天晚上就用甚高频与橄榄岛通了话:一是向岛上的同志们报个平安;二是代表营党委宣布牛七娃和班长的退伍命令。同时宣布营党委给班长荣记三等功一次。
事情的发展几乎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面对这样的结局,无论是马干事还是牛七娃、麦一帆表面上都显得十分平静。惟有班长对给营里他记功这事儿似乎有点不明就里,并且很不领情,当即就在甚高频里请马干事代自己向组织表示坚决不能接受这个立功决定,但也当即就被马干事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你立功这是一级党委的决定,你当是你娘给你买了个皮包,你小子不想要就不要?”班长仍然坚持不能接受立功决定,并执拗地提出要直接与营首长通话,马干事坚决不允,直接关闭甚高频,不再予理睬。
嗣后,经过牛七娃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说,班长总算在内心极度的不安与无奈中接受了这项殊荣。对此,牛七娃心里很清楚,也很难受。显然,班长是受了自己的连累!这个三等功可是用一个“准军官”的前程换来的。即将变成现实的提拔瞬间就成了泡影,如果再推却“三等功臣”的名头,那么班长解甲之后拿什么去见江东父老呢?
随后,牛七娃和班长商定了两件事:一是明天正好有补给船来,牛七娃先随船下岛。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退伍前他必须得去医院进行一次体检,而体检最核心与最实际的意义是要获得一个身体“健康”的证明,否则地方上仍然不会接收他,而此番已经绝对不允许他再次被拒绝了。班长则得等接替他的观通兵上岛后才能离岛,不然兵员接不上,岛上的工作会受影响。二是他俩联名向上级推荐麦一帆为新一任观通班班长。如果推荐被批准的话,那么以班长的身份参加明年的军校招生考试就可以获得50分的加分。商量好以后,他们通过甚高频向陈营长汇报了这些想法。陈营长当即表示同意牛七娃明天下岛,也认为另一个建议基本可行,对保持岛上工作的连续性大有益处。但同时又说,由于种种原因,得暂缓些时日才能给麦一帆下班长的命令。
十五
起风了。橄榄岛的深秋,清凉清凉。
午后,孤岛上落起了稀稀拉拉的雨点,一阵雷声响过,乌云从海天线滚滚而来,顷刻间,海天之间覆盖了一道厚重的黑幕。
麦一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已经连续度过两个不眠之夜了,他很想趁午休的时间稍微补点觉,却仍然不能如愿。不过一夜之间,岛上的驻军就要只剩他一个人了,这对他来说是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消息。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出现一张退伍申请报告导致两个人退伍的结果。涉世不深的他无法理解这其中微妙的、内在的联系,也无法让自己心里不难过。他蒙在被子里长长地哭了一场,然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班长包揽了值班,让他好好复习功课,而他却发现自己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连一个定理、公式都记不得了。
牛七娃进来了。麦一帆想闭上眼睛装睡,眼角却忍不住涌出了一行热泪。
“一帆,你不想说话就只听我说。我明天就要下岛了,有两件事儿我要和你说一下:头一件事儿是要记得考试前一定要把各科再系统地复习一遍!只要考试的时候能保持平和心态,我相信你不会有任何问题……”
牛七娃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麦一帆枕边:“还有一件事儿是我托你的。我下岛后,请你把这个信封交给海妹。记住,一定要等我走了以后再给她。”
走出麦一帆的宿舍,牛七娃冒着小雨缓缓攀向鹰嘴崖。
牛七娃坐在礁岩上,双眼望着高耸的灯塔,很久。
鹰嘴崖下,原本细波粼粼的七色海,在阴云的笼罩下,早就失却了浪漫色彩。重重叠叠的黑浪携着密集的雨滴涌打在牛七娃的脚下,像是要把他揽入自己广博的怀抱,又像是要把他推得远远的,让他带着对这海、这岛的眷恋,去追逐黄土高坡粗犷的阳光。
牛七娃知道:风暴潮要来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牛七娃环顾着橄榄岛,蓦然觉得心底一阵儿发热,眼泪如喷泉般喷涌而出。
小平房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愈发像一只摇来摆去的舞女手臂。
牛七娃举步执着地向小平房走去。
十六
“霹雳火”,也就是海妹爹把小渔船儿靠进岛岔,匆匆地系上缆绳,便急火火地冲进了海妹的房间。
“海龙王发怒了。你明天就搬到海仔屋里去!”
“海里根本就没有海龙王。我不搬!”
“臭丫头,反了你!海龙王差点掀翻你老子的船,用你老子喂老鳖,这还有假吗?”
“爸爸,风浪是自然现象,跟海龙王有什么关系?”
“好哇,翅膀硬了!老子没空跟你废话,搬还是不搬?”
“不搬!不搬!就不搬!”海妹一头扑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霹雳火”像一头震怒的雄狮,从墙角抓起一根木棒,丧心病狂地咆哮着,狠狠地砸在海妹背上。
“大叔!”牛七娃出现在门口。他一个健步冲到“霹雳火”面前,用身体护住了海妹:“大叔,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冷静你妈个X!”“霹雳火”喘着粗气,又举起了手里的木棒。
“大叔,怎么可以打人?打人是犯法的!”
“犯你妈的屁法!这臭丫头是老子整出来的,打死白打!”
“大叔,您这样做,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行为后悔!”
“噢,你倒做起好人来了!没有你这只野猫,这臭丫头会变成这样吗?少他妈废话,赶紧给老子让开!”
牛七娃两眼直视着海妹爹,一动不动。
“赶紧给老子让开!”
牛七娃两眼直视着海妹爹,一动不动。
“再不让开你信不信老子连你一起揍?”
牛七娃依旧两眼直视着海妹爹,一动不动。
“我操你姥姥!”“霹雳火”抡起木棒,重重地打在牛七娃身上。
牛七娃两眼怒视着海妹爹,一动不动。
“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只野猫!”“霹雳火”粗野地骂着,疯狂地打着。殷红的鲜血从牛七娃的头上、嘴角汩汩流出,但他仍怒目而视,一动不动。
“霹雳火”怔住了,手中的木棒在半空定了个格,“咣当”一声脱落在地上。
“好,算你小子有种。你等着,老子这就去找你们陈营长算帐!”“霹雳火”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带着满脸颓丧踉踉跄跄地晃出了房门。
“老师!”海妹不顾一切地扑向牛七娃,慌乱地用自己的衣袖去擦牛七娃脸上的血。
“海妹别怕,我没事的!”牛七娃一只手拍着海妹的肩膀,另一只手抹着嘴角的血,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擦净了牛七娃脸上的血,海妹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上。
“海妹,不……不能这样!”牛七娃慌乱地想推开海妹,却又突然翻手箍住了她娇小的身躯。那双结实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抱着,仿佛一旦松开,臂弯里的女人便稍纵即逝。
“海妹,我要走了。”
“走?往哪走?”
“退伍,回陕北。”
“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十八岁了,我是姑娘,我是女人!”海妹仰起脸,痴迷而痛惜地看着牛七娃仍在流血的脸:“老师,我喜欢你!老师,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你!”。
“不……你应该去参加高考。只有考上大学,你才能飞出这岛。如果你嫁给了我,只能做一个住窑洞、生娃子的婆娘。”
“我不想考大学了!我就愿意住窑洞,和你一起住一辈子窑洞!我就愿意生娃子,我要给你生一百个娃子!”
显然,海妹这番话使牛七娃冷静起来了。他突然板起脸,近乎粗野地一把海妹推离怀抱,坚定地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我教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去考大学,是为了给你插上翅膀,是为了让你挣脱命运的安排,是为了让你飞出橄榄岛,是为了让你去做大事!不是为了让你当窑洞里的黄脸婆儿,不是为了让你当生娃儿的机器!”
看着牛七娃冷酷的脸庞,海妹一时吓呆了。“可是,可是我不能没有你,老师!呜……呜……”海妹委屈地失声痛哭。
海妹的哭声一下子把牛七娃从失控中拉回了现实。他怜爱地把海妹扶坐在板凳上,突然感觉头上的伤口抽搐了一下,顿时痛得皱起了眉头。
“老师,很疼,是吗?”
“是有点儿疼,但没事儿,我撑得住。海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样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也就不会觉得疼了。”
“故事?什么故事啊?”海妹茫然地点点头。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人民海军的一支舰艇编队从海淞军港北上,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承载数千名海军院校学员,熟悉北方的军港。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是其中的一名学员。”
“那就是说,还有一位女主人公喽?”
“是的。故事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导游小姐。他们是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认识的。编队在青岛组织学员参观青岛市容时,她担任一个学员队的导游,而男主人公就是那个学员队的学员。”
“他们一见钟情?”
“不。起初,其貌不扬的男主人公并没有引起女主人公的注意。后来,编队到了威海。那天晚上,轮到他在舰上值更。午夜时分,离军港不远的部队家属院里,突然传出女性惊恐的呼救声。他毫不犹豫地冲进家属院,夜色中,看见一个男人死死地抱住一个女青年的腰,而另一个男人正在抢夺女青年手里的包。”
“啊!这怎么办?他救出了那个姑娘,自己却负了伤。是吗?”
“哈哈!你前一半儿说对了。他可是出身于武术世家的,三拳两脚就把那两个家伙给收拾了。于是,男女主人公一起随警察到派出所协助做笔录。做完笔录,他才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姑娘,突然发现原来她正是在青岛为他们学员队带队的导游!”
“这么巧啊?”
“原来,这位姑娘的爸爸在驻守威海的海军部队里任职,而她在青岛工作。这次带旅游团到了威海,就顺便回家看看。”
“后来,他们就相爱了?”海妹憧憬地问道。
“没那么简单。一年后,他毕业了。学观通专业的他被分配到东海前哨一座小岛上的观通站,任副站长。可没过两天,站长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劈头就问:你小子来头不小啊,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要下岛?他说:下岛?下哪儿去?站长说:你小子装什么糊涂!调到陆地上去呗。”
“噢,他爸爸是个大官儿?”
“错了!那位姑娘的爸爸才是大官!后来他才知道:那位姑娘的爸爸原来是威海水警区的司令员,最近刚提升为东海舰队海滨基地的副司令员。她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请她爸爸给开了个后门儿。”
“他下岛了?”
“没下岛。他给副司令员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的志愿,要求继续留在岛上。副司令员同意了。他俩也从此相爱了!”
“他们离得那么远,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岛,怎么相爱呢?”海妹说着,深情地看了牛七娃一眼。七娃赶紧闭开她火辣辣的视线。
“他们鱼书鸿雁整整三年!终于有一天,她在信里写道:我要嫁给你!可是,他战备任务很重,不能下岛结婚。于是,她决定到岛上来完婚。可当她千里迢迢地来了,却又正赶上连续两次刮台风,补给船不能出海上岛,她只好在岸上的部队招待所里等待。”
“真是好事多磨。难为她了!”
“半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可以随船上岛了!那天早晨,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和两个战士一起把自己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玻璃窗上贴了红色的大“喜”字。”
“船来了吗?她来了吗?”
“当然,都来了。他站在小岛的码头上,看见补给船从海天线的边缘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冒出来,再渐渐驶近……远远地,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站在前甲板上,不停地向岛上挥手。
船越来越近了。她一边挥手,一边在甲板上跳跃。海风吹拂着那洁白的衣裙,仿佛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女从天而降。
船离岸很近了!他已经清晰听到她在一遍遍地喊自己的名字,一向含蓄的他也忍不住一边拼命挥手,一边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
船与岛岸之间只有大约两米的距离了!帆缆兵朝岛上的系缆桩撇出了缆绳。
20秒,最多只需20秒,这对相识、相恋了五年的恋人就可以紧紧地相拥了!
也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情不自禁的她突然飞身向岛岸跳跃,而她迈出的脚正好绊住了帆缆兵撇出的缆绳。她一头栽进了船与岛岸之间的海水里……”
“妈呀!她……她……她怎么样了?他们把她救上来了吗?”海妹带着哭腔儿,拼命地摇着牛七娃的肩膀。看着一边摇头一边抹泪的牛七娃,海妹“哇”地哭出了声儿。
“呜呜……这,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牛七娃拉着海妹走出堂屋,指着鹰嘴崖上的灯塔说:“那个疯颠颠的白头发灯塔管理员就是他。后来,他有多次提升到陆地上的机会,但他一直不肯离开这岛。这个岛上只有一个连级观通站的编制,最高首长只是正连职干部。他在这个岛上当二十年站长之后,部队精简整编,把这个观通站改制成了现在的观通班,没了干部编制。但他还是不肯到陆地上去任职。正好海滨市航道局要在岛上建这座导航的灯塔,需要一名维护管理员。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就地转业变成了一名维护灯塔的工人。”
“他们……太不幸了!”
“是的,他们是不幸!可他们也很幸福。他选择留在这里陪着她,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他们的爱成为永恒!”
牛七娃用手抹去海妹眼角的泪水,“你现在明白了吧?有爱也不一定非得结婚、生娃,爱是可以用很多种方式来表达的。”
“我懂了!可我还是想嫁给你,还是想跟你走!”
“跟你说了这么半天,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呢?!就算你和我什么都不考虑,你爸爸这关就过不了!就算过得了你爸爸这关,部队的纪律也不允许!”牛七娃真的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海妹见牛七娃的脸色又变得冷酷了,一时吓得不敢言语了。
“你爸爸,你爸爸……”牛七娃突然一拍脑门儿:“海妹,你爸爸刚才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说去找你们什么陈营长算帐。随他去找吧,反正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哎呀,这事儿麻烦可大了!不能让他去找啊!”
“你不让他去找,他就胡搅蛮缠。再说,咱俩也拦不住他啊!有啥办法呢!”
“唉呀!今天海上有风暴潮,他如果真的出海去找陈营长,那就太危险了!不行,我得去找他,拦住他!”牛七娃话音刚落,便夺门而出,紧接着又返回来急促地说:“你马上去我们营房叫班长和麦一帆,让他们也去找你爸爸。”
牛七娃再次夺门而出,消失在夜幕中。
十七
是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是夜,班长和麦一帆找遍整个橄榄岛,既没有找到“霹雳火”海妹爹,也没有找到老班长牛七娃。
翌日,海仔拄着探路棒到观通班来找牛七娃。他说,牛七娃昨晚借了他家的小渔船。
海军海滨基地派出三艘巡逻艇、200多名水兵,冒着被风暴潮吞噬的危险,对橄榄岛海域进行“地毯式”搜寻,寻找牛七娃和“霹雳火”海妹爹。连续五天无果。
风暴潮终于过去了。
七天后,从距橄榄岛10多海里的佘峰岛上传来消息,岛上渔民在附近海面上发现了两具男性尸体:其中一具,身穿海军战士服装的,大约60多岁;另一具,上身赤裸、下身穿海军军裤,30岁左右。两具尸体均已经高度膨胀,但仍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象是在互相取暖。尸体的四周漂浮着许多被风浪打碎的渔船木板……
一个无法还原的悲壮故事永远地沉没在了橄榄岛海域的海底!
十八
整理牛七娃遗物的时候,麦一帆交出了那个信封。信封里装着800元钱和一张纸条:
海妹:
我走了。从此,我将永远告别军营,告别橄榄岛,告别这片我热爱的海!
毫无疑问,我是一个失败的军人。希望你能成为我这段平凡军旅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亮点!
这点钱留给你做下岛考试的盘缠。
祝你成功!
你的老师:牛七娃
……
三天后,牛七娃的追悼会在橄榄岛上举行。
对这个追悼会,各级领导非常重视。海滨基地司令员、政委两位少将亲自到场,还有好几位班长和麦一帆都不认识的大校首长也参加了追悼会。陈营长、马干事、海仔一家、海妹兄妹,连那个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都来了。向遗体告别时,大家都哭得很厉害。海妹哭得死去活来。马干事、班长和麦一帆三人也是哭得几乎晕厥。
首长们将要离岛时,陈营长递给麦一帆一张《战士职务晋升表》。同时,悄悄地跟他说,从牛七娃同志牺牲现场的种种迹象来看,他应当是为了抢救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献出了自己年轻、宝贵的生命。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是我党、我军的好同志,就是革命英雄。为此,营党委已经向基地党委为他申报革命烈士称号。但是,由于暂时不能完全认定其英雄行为等原因,基地党委尚难以定夺。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定哪天上边就批下来了呢!如果真的批下来,海军政治部宣传部和海滨市委宣传部肯定要组织相关媒体到岛上来采访他的英雄事迹。因此,陈营长特别嘱咐麦一帆:“班长随补给船下岛后就直接退伍回家了,这样,你就是牛七娃同志生前唯一的共同在岛上工作、生活和战斗过的亲密战友了,你要准备接受媒体记者的采访,思想上要提前酝酿,到时候该说的就说,与主题无关的能不说就不要说了。”
……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热烈地拥抱着鹰嘴崖,执着照射在直立的石碑上。石碑上镌刻着几个大字:牛七娃烈士之墓。
海军上尉麦一帆和女教师海妹在石碑前久久伫立。
麦一帆和海妹一起向石碑鞠了三个躬。
麦一帆和海妹一起向大海鞠了三个躬。
麦一帆和海妹相互鞠了三个躬。
和煦的海风吹起来了。
麦一帆和海妹胸前的红绸布跳起了多情的舞蹈,那两块红绸布上分别写着“新郎”和“新娘”。
(创作于1998年 原载《唐山文学》)
虚无先生,又名愚叟、真言。笔耕数十年,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作等作品多种。著有《激情飞歌》《梦里的故乡》《活着 想着 写着》《远去的风景》《为了纪念的记忆》《迂生愚论》《古风-打油诗300首》等9部。近年以诗歌创作为主,诗风通俗、细腻、走心,出版情感诗集《我和另一个我》。
诗观:好诗歌在心底,好诗人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