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满屋子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的脸上都略过一丝尴尬的表情,大家分头坐在炕沿上,屋子里沉浸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之中,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马筠去烧水泡茶,灶坑冒烟,她就蹲在灶膛前,用一块纸壳煽着。烟雾仍然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地往外钻,直熏得她涕泪俱下,这泪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伤心和痛苦。
此时,最痛苦的该是李素琴了。她一时还弄不明白刘卫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想好好地理一理混乱的思绪,思索一下刘卫兵这样做的目的,于是,她冲出门去。
前几天,刘卫兵到溪水村暗查前来改造的几个人。吉普车行驶到村边的山路时,山路中央走着一个人。这人的背上背着一抱粗的榛柴,躯体几乎躬得和地面平行了。吉普车在后面疯狂地叫着,这个人依旧艰难地在光滑的雪地上前行,仿佛很本就没有听见,或者这汽笛不是叫给她的一般。司机火了,追到这个人跟前,嘎地停住了车,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张口就骂:“你他妈的聋啊?找死是不是?”
听到骂声,背柴人吓了一跳,好像才从梦中惊醒一样,在迅速地往路边躲闪的同时,回过头来。
坐在车里的刘卫兵看清楚了,这人不是别人,正式马筠。她正在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吉普车。
刘卫兵的心在颤抖,迅速从车里跳下来。他本想冲过去,抱住马筠,大哭一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站在车旁,一动不动,呆呆地看。
这哪里是马筠啊!这分明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农村妇女。她穿一件褪了色的藏蓝色男士制服,又肥又大,肩上、胳膊肘上、下衣袋上、两个衣襟上都打了补丁;一条黑色的裤子,虽然洗得很干净,但两个打了补丁的膝盖支成了两个大包,松松地歪在两侧,看上去,那两条腿显得很弯;她的脚正站在半尺多深的雪里,看不清穿的是什么鞋子。刘卫兵的视线重新移回到她的头部。她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格方巾,脸又黑又瘦,腮帮两侧哈出来的哈气,将围巾冻成了硬块,给人冰凉透骨的感觉。
马筠看到刘卫兵这样端详自己,有一种受到歧视和羞辱的感觉。她掉转头,准备离开。刘卫兵几步跨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手上戴着一副补丁摞补丁的手闷子。刘卫兵将手闷子轻轻地摘下来,他所看到的是一只松树皮一样的打满老茧的手。每个手指因为满是裂痕,不得不贴上一条又一条的胶布。
马筠抽回手,抢过手闷子,重新戴上,准备再向前走。
刘卫兵挡在她面前,深情地喊了一声“筠”。他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对不起,我现在还轮不到让你可怜的地步,让开,我要回家。”
“筠。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那?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啊!只有我能给你带来幸福与快乐。不信,让事实去证明好了。”
“什么?你把我和金大山,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弄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让我们吃尽千般苦,还说是为了我好?”
“对,就是为了你,金大山他受不了这样的罪,很快就……啊,不,我是说,他的病很重,活不了多久了。……”
“滚开!丧尽天良的东西!”
刘卫兵躲到一旁,马筠挺起腰板,大踏步地向家走去。
刘卫兵重新回到车上。吉普车从马筠身边飞驰而过。司机冷笑了一下。“刘主任艳福不浅啊,当年的马筠多漂亮!”
刘卫兵没有答话,进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曾经在一起爬冰卧雪的岁月,刘卫兵几次差一点被打死,都是马筠救下了他。有一次,马筠还为他输了血,才保全了他的性命,而马筠由于失血过多,还当场昏倒了。马筠本来是出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心,可是,刘卫兵却误解马筠是对他有好感才这样做的。所以他一直恨着金大山,他认为是金大山和自己过不去,耽误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他一直找机会除掉金大山。
“这一天不远了。”他得意地说。
“什么不远了?”司机感到这话没头没脑的。
“没什么。”刘卫兵把头扭向窗外,看着满山铁锈色的枯树和树下那片茫茫的白雪,一个雪霜一样的计划酿成了。
善良的李素琴上哪能猜到刘卫兵的这个计划?她没有把问题看得复杂化,心里只想延长金大山的生命。眼下,这场令人难以想象的闹剧,使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切。她恨透了刘卫兵这个人,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她从外面冲进屋里,疯狂地冲向刘卫兵,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挠出了血丝。刘卫兵掰开她的手,拳打脚踢,金大山马筠等拼命地拉仗,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拉开。
“你不必回医院了,留在这里劳动改造!”刘卫兵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李素琴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开战,他精心策划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身后甩下了这句话。
从此,在溪水村,劳动改造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李素琴。
